吴伟平 发表于 2022-4-22 13:24:41

张随丨在时间之流中,美的整体性水落石出


来源:《诗刊》2021年12月上半月刊作者:张随,1981年生,山西长治人。


银杏叶
我的睡眠要感谢一枚银杏叶。白天,我观察了许久;它原本是众多树叶中的一片,如今成为枝丫上唯一的亮点。
少数往往意味着不幸;而唯一,唯一则是不幸中的意外。这树梢的光芒试图将隆冬点亮;寒风走了又吹回来,到处都是破败、萧索,到处都在瑟缩……
和它一起想要挽救这人间的是太阳。太阳像一个吊瓶而它则像输液管另一头的吊针。从早到晚,我都感受着皮肤下的疼和心脏被注入的金黄,细若游丝,却闪亮、绵长,——在我的身体里,这一根琴弦……
人间本来就该如此苍凉,人时也从来不辨行色;银杏叶最终还是掉下去了。
我觉得之前我错了,我该睡了;它其实是童年时灯绳上的绳坠它掉下的时候,顺便熄灭了太阳……

我痛恨时间奔流却沉寂无声
秋雨连续下了几天,我对你说,总是想到一株玉米。它在田野里站着腐烂,孤零零的
但秋雨是仁慈的。至少秋雨在浸透它的果实之前还敲打了它干枯的枝叶,它的苞衣,和它周围的土地
我给你模仿一下,嗒嗒,乒乒,噗噗……每一粒声音都像是为腐烂镌刻一种记号。这比我们不久就要到来的分别,便于记忆多了

苔 痕
我习惯于向美丽的事物低头、弯腰——只有谦卑如身处于其中的山谷才能装得下美的过去和未来在时间之流中,美的整体性水落石出
譬如此刻,久扣柴扉不开门前垫脚石上的苔痕却无意映入自我的窥视之外(没有目的驱使,也许更容易邂逅美丽。)
想到庭院中的那个人,就是踩着这样的痕迹出门在我走后,又踩着这样的痕迹回来我忍不住把身子伏得越来越低想要看清楚,它有没有勾留着草药、虎豹和烂柯棋局隐秘的信息
这一点苍色,把我的眼睛清洗得更加明亮左目人世,右目玄思最后,你知道,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并非一无所获我忽然察觉那个随白云去往山的更深处的人也许正是自己

薄 暮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李商隐
将隐喻的夕阳抛弃,扯起一层灰色的薄雾,像为老年的眼睛安放好白内障;此刻的薄暮永无止境。
再一次,骄傲与闲适被践踏入泥泞。再一次青色的巨兽临水照影。再一次我独立街头
求教驱驰而过的来往车辆。天空像是幕顶,灰尘和叶子沉寂不动。唯有运动的车辆送来神秘信息。
车牌一如占卜的龟壳交叉的街道竖起成巨大十字架
我被绑缚其上。我看见驱车来往的人奔赴古原;我期待着下一辆车早些来临。而此刻的薄暮永无止境。

老戏台鉴微
1.相吊
这城市中遗留的开阔地上匍匐着阳光剪影的巨兽大口一张就拦截下奔流不息的时光同时反哺出有关前世今生记忆的鳞片
——对于我,一座老戏台坐落于前,远比一个叫潞州的古城的千年历史更为真实,也更为惊心良久相吊,我开始相信自己与世上的一切蒙尘之物都有命定的约会
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的一片影子终于匍匐着衔接上走失已久的身躯
2.映像
雀替大斗有多辽阔才能存得住一千种人生横陈的大额枋有多逼仄才能把一千种悲欢压抑成——戏
梁架上的蛛网恍若历史里逸出的回声黔首的呼喊在挂灰上摆荡十二斗拱是十二支忠贞的箭矢守护着遥不可及的庙堂也守护一饮一哺凡俗的日常
耳房。妆楼。飞檐一挑就挂住了人世的所有沧桑灰瓦和青砖共同隐忍着无尽落寞和片刻辉煌
三面围城,一面观戏——事物越完整就越混沌片面的呈现,让世间的爱恨情仇更加清晰
3.还魂
大唐是你庭院中千年老槐下的大槐安国一阵风就把城池宫殿吹成了李渊玄武门惊醒后满目的萧索
世情。朝代更迭。高高升起的狼烟燃烧着不仁照拂下卑微的刍狗命运在洪洞县交给苏三的也将在人世交给每一个人
生老病死应有的安稳、自足像一页无辜的白纸被一次又一次撕得更加粉碎丢进历史阴暗的角落
——唯有你啊,颤巍巍的老戏台仿佛祖母回来了,她没有死去支撑着衰弱之躯在尺寸之地上,喊回三千里地家国四散奔逃的魂魄
4.入戏
而我,正在两排红灯笼指引下缓步登场我有山河肃穆的腰身和人间万物各自的模样
是谁把我的命运关进关汉卿或者更多无名氏用唱词围困的牢笼又是谁让那么多迥异的灵魂在我唯一的身躯里自由出入,穿梭如风
我要流淌多少泪水,才能汇集成奔涌至今的浊漳河太行山与天为党的高度加深了我的晕眩仿佛那些陈年旧事压进了酒里举杯一饮,就唱成了千年传说
在某个未知的时刻暗处的锣鼓锵然一响——我恍然惊觉,老戏台下我是我唯一的观众入戏成狂
5.送别
再一次,夜晚滑落下黑色丝绸遮盖住老戏台犹如遮盖起一件在高处静静等待着碎裂的瓷器
现代文明的灯光犹如潮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拍打着这易碎之物古庙会和祈雨的人们被时光的釉面隔绝了狂欢,背影散淡夯土墙上的裂纹犹如开片,在月光中散播着繁华散尽后的喃喃自语这细碎之声越密集,留给那些魂魄游荡的舞台就越辽阔
——此时,老戏台用空谷一样的襟抱收容了几只无火可扑的飞蛾却对一个过路者以静谧相送,不再言说
梦中得诗
张随
清代周星誉在他的《鸥堂日记》中记载,“醉后酣睡,梦中得‘无田差免吏催租’句,醒后,足成七律一首。”这对于他是极得意的事,所以见诸日记。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所著《忽必烈汗》那首片段的抒情诗,据作者亲口所言是梦中所得;而且因为醒后记录的工作被不速之客打断,此诗再也不能完整。辛伯恩将这片段称为英语韵律中最高的典范。前几年,著名作家刘心武在报章上说,梦中得了一句诗“江湖夜雨十年灯”。那是黄庭坚《寄黄几复》一诗的颔联,刘先生不过是梦见了它。任何人都可能混淆梦和记忆,或者说记忆和梦根本就是镜子里外的事物,报章上的喧闹本无必要。 这里说的三个例子,前两个不关注诗歌的人,大约是很少知道的,后一个兴许有人记得,但终究要被遗忘;谈到它们,是因为我也有梦中得诗的经历,而且,之所以扯来这些已故或将故的纸灰,是因为就在前几天我还梦到了一首诗。古人有句诗,“梦中得句多忘却,推醒姬人代记诗。”一方面说明了这种情况并非罕见,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梦中得到的诗句常有的命运——被忘却。我的梦中所获的成果,也不能免掉这样的命运。很久以来,我一直被不能写字的焦虑感折磨,因此醒后苦思冥想抓耳挠腮,但并不能改变这可悲的现实。 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梦中得诗的都是诗人,比目不识丁者,一梦醒来成为宣布圣道的先知的传说,更容易被我们接受;诗人们的事情可以用弗洛伊德学说加以解释,而先知们则使我们感谢布道者们对于人世的善意。我感兴趣的是,是什么使诗人们梦中尚念念不忘文字这游戏?我自己有一种对于文字无可奈何的焦虑感。导致这种焦虑感有多重的因素。首先,我有一种被人肯定的迫切,除了文字我一无所长;其次,二十余年我最大的兴趣在于文字,并深信文字媒介于我的生命和死亡;但有时候上述两点我又觉得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文字本身即美,作为孤立的事物的时候它也让我兴致勃勃,并且带给我幸福。 柯尔律治有这么一段话:“如果一个人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正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且以这花作为诗歌之美或者说文字之美的象征——为了弥补我这话的缺憾,我要说,一切文字都具备诗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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