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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名家散文︱苏童:河流的秘密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21-10-27 18:04
标题: 名家散文︱苏童:河流的秘密
对于居住在河边的人们来说,河流是一个秘密。
河床每天感受着河水的重量,可它是被水覆盖的,河床一直蒙受着水的恩惠,它怎么能泄露河流的秘密?河里的鱼知道河水的质量,鱼的体质依赖于河流的水质,可是你知道鱼儿是多么忍辱负重的生灵,更何况鱼类生性沉默寡言,而且孤僻,它情愿吐出无用的水泡,却一直拒绝与河边的人们交谈。
河流的秘密始终是一个秘密。亲爱的,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讲/河水为什么这么缓慢地流淌。这是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的诗句。这是一个热爱河流的诗人卖关子的说法,其实谁又能知道河水流得如此缓慢,是出于疲惫还是出于焦虑,是顺从的姿态还是反抗的预兆,是因为河水昏昏欲睡还是因为河水运筹帷幄?
岸是河流的桎梏。岸对河流的霸权使它不屑于了解或洞悉河流的内心,岸对农田、运输码头、餐厅、房地产业、散步者表示了亲近和友好,对河流却铁面无情。很明显这是河与岸的核心关系。岸以为它是河流的管辖者和统治者,但河流并不这么想。居住在河边的人们都发现河流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即使是清澈如镜的水,也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大脑器官。河流的力量难以估计,它在夏季与秋季会适时地爆发一场革命,湮没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河岸。
这时候河与岸的关系发生了倒置,由于这种倒置关系,一切都乱套了。居住在河边的人们人心惶惶,他们使用一切可能使用的建筑材料来抵挡河水的登门造访。不怪他们慌张失态,他们习惯了做水的客人,从来没有欢迎河水来登堂做客的准备。
河边的居民们在夏季带着仓皇之色谈论着水患,说洪水在一夜大雨之后夺门而入,哪些人家的家具已经浮在水中了,哪些街道上的汽车像船一样,在水中抛锚了。他们埋怨洪水破坏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没有意识到与水共眠或许该是他们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河水与人的关系被人确立,河水并没有发表意见,许多人便产生了种种误会。其实本着公平交易的原则,河流的行为是可以解释的,试想想,你如果经常去一个地方寻找欢乐,那么这地方的主人必将回访。回访是一种礼仪。水的性格和清贫决定了它所携带的礼物:水,仍然是水。
河流在洪水季节中获得了尊严,它每隔几年用漫溢流淌的姿势告诉人们,河流是不可轻侮的。然后洪水季节过去了。河边的居民们发现深秋的河流水位很高,雨水的大量注入使河水显示出新鲜和清澈的外貌,秋天的河流与岸边的树木作反向运动,树木在秋风中枯黄了,落叶了,而河流显得容光焕发、朝气蓬勃。
如果你站在某座横跨河流的大桥上俯瞰秋天的流水,你会注意到水流的速度、水流的热情足以让你感到震撼:那是野马的奔腾;是走出囚室的思想者在旷野中的一次长篇演讲;那是河流对这个世界的一年一度的倾诉,它告诉河岸,水是自由的不可束缚的,你不可拦截不可筑坝,你必须让我奔腾而下。
河流告诉岸上的人群:你们之中,没有人的信仰比水更坚定,没有人比水更幸运。河流的信仰是海洋,多么纯朴的信仰啊!海洋是可靠的,它广阔而深邃的怀抱是安全的,海洋接纳河流,不索香火金钱,不打造十字架,不许诺天堂,它说,你来吧。于是河流就去了。河流奔向大海的时候一路高唱水的国歌,是三个字的国歌,听上去响高而虔诚:去海洋,去海洋!
谁能有柔软之极雄壮之极的文笔为河流谱写四季歌?我不能。你恐怕也不能。我一直喜欢阅读所有关于河流的诗文篇章,所有热爱河流关注河流的心灵都是湿润的,有时候那样的心灵像一盏渔灯,它无法照亮岸边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团光与水为友,让人敬重。谁能有锋利如篙的文笔直指河流的内心深处?我没有,恐怕你也没有,我说过河流的秘密不与人言说,赞美河流如何能消解河流与我们日益加剧的敌意和隔阂?一个热爱河流的人常常说他羡慕一条鱼,鱼属于河流,因此它能够来到河水深处,探访河流的心灵。可是谁能想到如今的鱼与河流的亲情日益淡薄,新闻媒体纷纷报道说河流中鱼类在急剧减少,所有水与鱼的事件都归结为污染,可污染两个字怎么能说出河流深处发生的革命,谁知道是鱼类背叛了河流,还是河流把鱼类逐出了家门?
现在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时代居所的后窗。后窗面向河流请容许我用河流这么庄重的词汇来命名南方多见的一条瘦小的河,这样的河往往处于城市外围或者边缘。有一个被地方志规定的名字却不为人熟悉,人们对于它的描述因袭了粗犷的不拘小节的传统:河,河边,河对岸。这样的河流终日梦想着与长江、黄河的相见,却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而抱恨终生,因此它看上去不仅瘦小而且忧郁。这样的河流经年累月地被治理,负担着过多的衔接城乡水运、水利疏导这样的指令性任务,河岸上堆积了人们快速生产发展的房屋、工厂、码头、垃圾站,这一切使河流有一种牢骚满腹自暴自弃的表情,当然这绝不是一种美好的表情让我难忘的就是这种奇特的河水的表情。
从记事起,我从后窗看见的就是一条压抑的河流,一条被玷污了的河流,一条患了思乡病的河流。一个孩子如何判断一条河是否快乐并不难,他听它的声音,看它的流水,但是我从未听见河水奔流的波涛声,河水大多时候是静默的。只有在装运货物的驳船停泊在岸边时,它才发出轻微的类似呓语的喃喃之声。即使是孩子,也能轻易地判断那不是快乐的声音,那不是一条河在欢迎一条船,恰好相反,在孩子的猜测中,河水在说,快点走开,快点走开!在孩子的目光中,河水的流动比他对学习的态度更加懒惰更加消极,它怀有敌意,它在拒绝作为一条河的责任和道义。
看一眼春天肮脏的河面你就知道了,河水对乱七八糟的漂浮物持有一种多么顽劣的坏孩子的态度:油污、蔬菜、塑料、死猫、避孕套,你们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我不管!孩子发现每天清晨石埠前都有漂浮的垃圾,河水没有把旧的垃圾送到下游去,却把新的垃圾推向河边的居民,河水在说,是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我不管!在我的记忆中河流的秘密曾经是不合道德的秘密。
我记得在夏季河水相对洁净的季节里,我曾经和所有河边居民一样在河里洗澡、游泳,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水底下睁开眼睛的情境,我看见了河水的内部,看见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一样的大水,就像天空一样,与你仰望天空不同的是,水会冲击你的眼睛,让你的眼睛有一种刺痛的感觉。这是河流的立场之一,它偏爱鱼类的眼睛,却憎恨人的眼睛人们喜欢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河流憎恨的也许恰好是这扇窗户。
我很抱歉描述了这么一条河流来探索河流的心灵。事实上河流的心灵永远比你所能描述的丰富得多,深沉得多,就像我母亲所描述的同一条河流,也就是我们家后窗能看见的河流。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故事:有一年冬天河水结了冰,我母亲急于赶到河对岸的工厂去,她赶时间,就冒失地把冰河当了渡桥。我母亲说她在冰上走了没几步就后悔了,冰层很脆很薄,她听见脚下发出的危险的碎冰声,她畏缩了,可是退回去更危险,于是我母亲一边祈求着河水一边向河对岸走。你猜怎么着,她顺利地过了河!对于我来说这是天方夜谭的故事,我不相信这个故事。我问我母亲她当时是怎么祈求河水的,她笑着说,能怎么祈求?我求河水,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河水就让我过去了!
如果你在冬天来到南方,见到过南方冬天的河流,你会相信我母亲的故事吗?你也会像我一样,对此心怀疑窦。但是关于河流的故事也许偏偏与人的自以为是在较量,这个故事完全有可能是真实的,请想一想,对于同一条河流,我母亲作了多么神奇多么瑰丽的描述!
河水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水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水最大的秘密。多少年来我一直难以忘记我老家一带流传的关于水鬼的故事,我一直相信那些湿漉漉的浑身发亮的水鬼掌握了河水的秘密,原因简单极了,那些溺死的不幸者最终与河水交换了灵魂。他们看见了河水的心灵,这就是水鬼们可以自由出入于水中不会再次被溺的原因,他们拿到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能够打开河流的秘密之门。
可是在传说之外我们从来没有与水鬼们邂逅相遇过,不管是在深夜的河岸边,还是在沿河航行的船上。水鬼如果是人类的使者,那他们一定背叛了人类,忠实于水了,他们不再上岸是为了保持河流的秘密。水鬼已经被水同化,如今他们一定潜伏在河流深处,高昂着绿色的不屈的头颅,为他们的祖国发出了最后的呐喊:岸上的人们啊,你们去征服月球,去征服太空吧,但是请记住,水是不可征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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