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诗刊》2021年12月上半月刊 作者:张随,1981年生,山西长治人。
银杏叶
我的睡眠要感谢一枚银杏叶。 白天,我观察了许久; 它原本是众多树叶中的一片, 如今成为枝丫上唯一的亮点。
少数往往意味着不幸; 而唯一,唯一则是不幸中的意外。 这树梢的光芒试图将隆冬点亮; 寒风走了又吹回来, 到处都是破败、萧索,到处都在瑟缩……
和它一起想要挽救这人间的 是太阳。太阳像一个吊瓶 而它则像输液管另一头的吊针。 从早到晚,我都感受着 皮肤下的疼和心脏被注入的金黄, 细若游丝,却闪亮、绵长, ——在我的身体里,这一根琴弦……
人间本来就该如此苍凉, 人时也从来不辨行色; 银杏叶最终还是掉下去了。
我觉得之前我错了,我该睡了; 它其实是童年时灯绳上的绳坠 它掉下的时候,顺便熄灭了太阳……
我痛恨时间奔流却沉寂无声
秋雨连续下了几天,我对你说,总是想到 一株玉米。它在田野里站着腐烂,孤零零的
但秋雨是仁慈的。至少秋雨在浸透它的果实之前 还敲打了它干枯的枝叶,它的苞衣,和它周围的土地
我给你模仿一下,嗒嗒,乒乒,噗噗……每一粒声音都像是 为腐烂镌刻一种记号。这比我们不久就要到来的分别,便于记忆多了
苔 痕
我习惯于向美丽的事物 低头、弯腰—— 只有谦卑如身处于其中的山谷 才能装得下美的过去和未来 在时间之流中,美的整体性 水落石出
譬如此刻,久扣柴扉不开 门前垫脚石上的苔痕 却无意映入自我的窥视之外 (没有目的驱使,也许更容易邂逅美丽。)
想到庭院中的那个人,就是 踩着这样的痕迹出门 在我走后,又踩着这样的痕迹回来 我忍不住把身子伏得越来越低 想要看清楚,它有没有勾留着 草药、虎豹和烂柯棋局 隐秘的信息
这一点苍色,把我的眼睛 清洗得更加明亮 左目人世,右目玄思 最后,你知道,转身离去的时候 我并非一无所获 我忽然察觉 那个随白云去往山的更深处的人 也许正是自己
薄 暮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李商隐
将隐喻的夕阳抛弃, 扯起一层灰色的薄雾,像 为老年的眼睛安放好白内障; 此刻的薄暮永无止境。
再一次,骄傲与闲适 被践踏入泥泞。 再一次青色的巨兽临水照影。 再一次我独立街头
求教驱驰而过的来往车辆。 天空像是幕顶, 灰尘和叶子沉寂不动。 唯有运动的车辆送来神秘信息。
车牌一如占卜的龟壳 交叉的街道竖起成巨大十字架
我被绑缚其上。我看见 驱车来往的人奔赴古原; 我期待着下一辆车早些来临。 而此刻的薄暮永无止境。
老戏台鉴微
1.相吊
这城市中遗留的开阔地上 匍匐着阳光剪影的巨兽 大口一张就拦截下 奔流不息的时光 同时反哺出有关前世今生 记忆的鳞片
——对于我,一座老戏台 坐落于前,远比一个叫潞州的 古城的千年历史 更为真实,也更为惊心 良久相吊,我开始相信 自己与世上的一切蒙尘之物 都有命定的约会
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的一片影子 终于匍匐着衔接上走失已久的身躯
2.映像
雀替大斗有多辽阔 才能存得住一千种人生 横陈的大额枋有多逼仄 才能把一千种悲欢 压抑成——戏
梁架上的蛛网 恍若历史里逸出的回声 黔首的呼喊 在挂灰上摆荡 十二斗拱是十二支忠贞的箭矢 守护着遥不可及的庙堂 也守护一饮一哺 凡俗的日常
耳房。妆楼。飞檐一挑 就挂住了人世的所有沧桑 灰瓦和青砖共同隐忍着 无尽落寞和片刻辉煌
三面围城,一面观戏 ——事物越完整就越混沌 片面的呈现,让世间的爱恨情仇 更加清晰
3.还魂
大唐是你庭院中 千年老槐下的大槐安国 一阵风就把城池宫殿 吹成了李渊玄武门惊醒后 满目的萧索
世情。朝代更迭。高高升起的狼烟 燃烧着不仁照拂下卑微的刍狗 命运在洪洞县交给苏三的 也将在人世交给每一个人
生老病死应有的安稳、自足 像一页无辜的白纸 被一次又一次撕得更加粉碎 丢进历史阴暗的角落
——唯有你啊,颤巍巍的老戏台 仿佛祖母回来了,她没有死去 支撑着衰弱之躯 在尺寸之地上,喊回三千里地家国 四散奔逃的魂魄
4.入戏
而我,正在两排红灯笼 指引下缓步登场 我有山河肃穆的腰身 和人间万物各自的模样
是谁把我的命运 关进关汉卿或者更多无名氏 用唱词围困的牢笼 又是谁让那么多迥异的灵魂 在我唯一的身躯里 自由出入,穿梭如风
我要流淌多少泪水,才能汇集成 奔涌至今的浊漳河 太行山与天为党的高度 加深了我的晕眩 仿佛那些陈年旧事压进了酒里 举杯一饮,就唱成了千年传说
在某个未知的时刻 暗处的锣鼓锵然一响 ——我恍然惊觉,老戏台下 我是我唯一的观众 入戏成狂
5.送别
再一次,夜晚滑落下黑色丝绸 遮盖住老戏台 犹如遮盖起一件 在高处静静等待着碎裂的瓷器
现代文明的灯光犹如潮水 从四面八方而来,拍打着这易碎之物 古庙会和祈雨的人们 被时光的釉面隔绝了狂欢,背影散淡 夯土墙上的裂纹 犹如开片,在月光中散播着 繁华散尽后的喃喃自语 这细碎之声越密集,留给那些魂魄 游荡的舞台就越辽阔
——此时,老戏台用空谷一样的襟抱 收容了几只无火可扑的飞蛾 却对一个过路者以静谧相送,不再言说
梦中得诗
张随
清代周星誉在他的《鸥堂日记》中记载,“醉后酣睡,梦中得‘无田差免吏催租’句,醒后,足成七律一首。”这对于他是极得意的事,所以见诸日记。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所著《忽必烈汗》那首片段的抒情诗,据作者亲口所言是梦中所得;而且因为醒后记录的工作被不速之客打断,此诗再也不能完整。辛伯恩将这片段称为英语韵律中最高的典范。前几年,著名作家刘心武在报章上说,梦中得了一句诗“江湖夜雨十年灯”。那是黄庭坚《寄黄几复》一诗的颔联,刘先生不过是梦见了它。任何人都可能混淆梦和记忆,或者说记忆和梦根本就是镜子里外的事物,报章上的喧闹本无必要。 这里说的三个例子,前两个不关注诗歌的人,大约是很少知道的,后一个兴许有人记得,但终究要被遗忘;谈到它们,是因为我也有梦中得诗的经历,而且,之所以扯来这些已故或将故的纸灰,是因为就在前几天我还梦到了一首诗。古人有句诗,“梦中得句多忘却,推醒姬人代记诗。”一方面说明了这种情况并非罕见,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梦中得到的诗句常有的命运——被忘却。我的梦中所获的成果,也不能免掉这样的命运。很久以来,我一直被不能写字的焦虑感折磨,因此醒后苦思冥想抓耳挠腮,但并不能改变这可悲的现实。 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梦中得诗的都是诗人,比目不识丁者,一梦醒来成为宣布圣道的先知的传说,更容易被我们接受;诗人们的事情可以用弗洛伊德学说加以解释,而先知们则使我们感谢布道者们对于人世的善意。我感兴趣的是,是什么使诗人们梦中尚念念不忘文字这游戏?我自己有一种对于文字无可奈何的焦虑感。导致这种焦虑感有多重的因素。首先,我有一种被人肯定的迫切,除了文字我一无所长;其次,二十余年我最大的兴趣在于文字,并深信文字媒介于我的生命和死亡;但有时候上述两点我又觉得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文字本身即美,作为孤立的事物的时候它也让我兴致勃勃,并且带给我幸福。 柯尔律治有这么一段话:“如果一个人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正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且以这花作为诗歌之美或者说文字之美的象征——为了弥补我这话的缺憾,我要说,一切文字都具备诗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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