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门前,有棵老槐树,在一个风雨夜里,被雷电击折了。家里来信说:它死得很惨,是拦腰断的,又都裂开四块,只有锯下来,什么也不能做,劈成木柴烧罢了。我听了,很是伤感。 后来,我回乡去,不能不去看它了。 这棵老槐,打我记事起,它就在门前站着,似乎一直没见长,便是那么的粗,那么的高。我们做孩子的,是日日夜夜恋着它,在那里荡秋千,抓石子,踢毽子,快活得要死。与我们同乐的便是那鸟儿了,一到天黑,漫空的黑点,陡然间就全落了进去,神妙般的不见了。我们觉得十分有趣,猜想它一定是鸟儿的家,它们惊惧那夜的黑暗,去得到家的安全,去享受家的温暖了呢。或者,它竟是一块站在天地之间的磁石,无所不括地将空中的生灵都吸去了,要留给黑暗的,只是那个漠漠的,天的空白?冬天,世上什么都光秃秃的了,老槐也变得赤裸,鸟儿却来报答它,落得满枝满梢。立时,一个鸟儿,是一片树叶;一片树叶,是一个鸣叫的音符:寂寞的冬天里,老槐就是竖起的一首歌子了。于是,它们飞来了,我们就听着这冬天的歌,喜欢的跑出屋来,在严寒里大呼大叫;它们飞走了,我们就捡着那树下抖落的几片羽毛,幻想着也要变一只鸟儿,去住在树上,去飞到树顶的上空,看那七斗星座,究竟是谁夜夜把勺儿放在那里,又要舀些什么呢?
如今我回来了,离开了老槐十多年的游子回来了。一站在村口,就急切切看那老槐,果然不见了它。进了院门,家里人很吃惊,又都脸色灰黑,我立即就看见那老槐了,劈成碎片,乱七八糟地散堆在那里,白花花的刺眼,心里不禁抽搐起来。我大声责问家里人,说它那么高的身架,那么大的气魄,骤然之间,怎么就在这天地空间里消失了呢?!如今,我的幼年过去了,以老槐慰藉的回忆也不能再做了,留给我的,就是那一个刺眼痛心的树桩吗?!我再也硬不起心肠看这一场沧桑的残酷,蕴藏着一腔对老槐的柔情,全然化作泪水流下来了。 夜里,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走了出来,又不知身要走到何处,就呆呆地坐在了树桩上。树桩筐筛般大,磨盘样圆,在月下泛着白光,可怜它没有被刨了根去。那桩四边的皮层里,又抽出了一圈儿细细的小小的嫩枝,极端地长上来,高的已经盈尺,矮的也有半寸了。我想起当年的夏夜,槐荫铺满院落,我们做孩子的手拉手围着树转的情景,不觉又泪流满面。世界是这般残忍,竟不放过这么一颗老槐,是它长得太高了、目标要向着天上呢,还是它长得太大了,挡住了风雨的肆行? 小儿从屋里出来,摇摇摆摆的,终伏在我的腿上,看着我的眼,说: “爸爸,树没有了。” “没有了。” “爸爸也想槐树吗?” 我突然感到孩子的可怜了。我同情老槐,是它给过我幸福,给过我快乐;我的小儿更是悲伤了,他出生后一直留在老家,在这槐树下爬大,可他的幸福、快乐并没有尽然就霎时消失了。我再不忍心看他,催他去睡,他却说他喜欢每天坐在这里,已经成习惯了。 “爸爸,”小儿突然说,“我好像又听到那树叶在响,是水一样的声音呢。” 唉,这孩子,为什么偏偏要这样说呢?是水一样的声音,这我是听过的,可是如今,水在哪儿呢?古人说,抽刀断水水更流,可这叶动而响的水,怎么就被雷电斩断了呢?难道天上可以有银河,地上可以有长江,却不容得这天地之间的绿的水流吗? “爸爸,水还在呢!”小儿又惊呼起来,“你瞧,这树桩不是一口泉吗?” 我转过身来,向那树桩看去,一下子使我惊异不已了:啊,真是一口泉呢!那白白的木质,分明是月光下的水影,一圈儿一圈儿的年轮,不正是泉水绽出的涟漪吗?我的小儿,多么可爱的小儿,他竟发现了泉。我要感谢他,他真有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的伟大!
“泉!生命的泉!”我激动起来了,紧紧抱住了我的小儿,想这大千世界,竟有这么多出奇,原来一棵树便是一条竖起的河,雷电可以击折河身,却毁不了它的泉眼,它日日夜夜生动,永不枯竭,那纵横蔓延在地下的每一根每一行,该是那一条一道的水源了! 我有些不能自已了。月光下,一眼一眼看着那树柱皮层里抽上来的嫩枝,是那么的精神,一片片的小叶绽了开来,绿得鲜鲜的,深深的:这绿的结晶,生命的精灵,莫非就是从泉里溅起的一道道水柱吗?那锯齿一般的叶峰上的露珠,莫非是水溅起时的泡沫吗?哦,一个泡沫里都有了一个小小的月亮,灿灿的,在这夜里摇曳开光辉了。 小儿见我高兴起来,他显得也快活了,从怀里掏出了一撮往日捡起的鸟的羽毛,万般逗弄,问着我: “爸爸,这嫩枝儿能长大吗?” “能的。”我肯定地说。 “鸟儿还会来吗?” “会的。” “那还会有雷电击吗?” 小儿突然说出的这句话,却使我惶恐了,怎样回答他呢?说不会有了,可在这茫茫世界里,我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分子,我能说出那话,欺骗孩子,欺骗自己吗? “或许还会吧,”我看着小儿的眼睛,鼓足了劲说,“但是,泉水不会枯竭的,它永远会有树长上来,因为这泉水是活的!” 我说完了,我们就再没有言语,静止地坐在树桩的泉边,在袅袅起动的风里,在万籁沉沉的夜里,尽力地平静心绪,屏住呼吸,谛听着那从地下涌上来的,在泉里翻涌的,在空中溅起的生命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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