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沉默是呼啸的风,夹着深海的蔚蓝 杨奇琴
风 旷野洁白 一群厚鼻龙被三只食肉龙围攻 而风雪冷冷地旁观 “它们会不会死去?”儿子问道 生死去留,我们亦有所惑 此时,一股柔风自窗外流入 夜火闪烁,夏夜静谧如常 “里面的风吹过来了!” 孩童率先解开了其中的奥秘 好神奇,雪怎么没有飘过来? “它被屏幕阻挡,可是风 从缝隙中溜过来了。” 多么奇妙!一群恐龙 竞夜不息地博弈 命运随雪花永恒盘桓 而呼号的暴风 从我们身边轻柔地流过 2022.5.28
黄昏中经过一座桥 灰白,僵硬—— 像桥下卖菜的老大爷 咬紧牙关立在此地 风吹过,鱼儿在脚心游过 依旧隐忍不语 忽而想起盘古与夸父 用静默消解流动,用坚毅的无 生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有 千真万确,不信你移走它试试 那时,树木的聒噪便没入河水 鱼儿也羞于说出秘密 一座灰白的桥,在夕阳下 静立无语 却给所有奔涌之物 一条坚实的脊柱 2022.7.2
破胎留桥观鸟记 遥远的河对岸,一只白鸟 静立在,微波荡漾的水面 身旁是巨大、闪亮的电线塔 身后一片墨绿的树林 在风中发出左右摇摆的喧响 但是,你仍能从这些有胜似无的群体中 一眼就认出这个渺小的个体 它白色的轮廓,在墨绿与银灰色的背景中 闪闪发光,晕出一片明亮的有 另一只白鸟,带着满翅清风 从它身边高叫着掠过 这白色的雕像,依然静默无语 月从一条电线挪到另一条电线 天上华章响起,水中琼瑶应波而碎 耳边蝉鸣重现,车辆隆隆作响 那白色的寂静之物 不知何时,已消失在夜幕中 而此时,三个不知名的人 从对岸墨色的树帘中隐现 仿佛垂钓者,仿佛桃源人 2022.7.13
此时 从地铁站匆匆走出 人们毫不迟疑地,将斜风细雨 同行人的气息、雨中垂杨及烟幕 尽数拒之雨伞之外 我亦步履匆忙 烟雨中与万物匆匆问好 又一一道别 你好,未曾来临的垂钓者 被雨水打落的空巢 巢中素未谋面、生死未卜的鸟雀 你好,头顶水晶冠的碧芽儿 枝条儿、小鱼儿 万物可爱,与自然同声共息 此刻,唯有我们匆匆向前 脚步坚定,身心迷蒙 2022.9.5 秋天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节了 晨起,人们便要紧紧衣衫 秋风中学习树木的生存之道 如何收敛翠色 静逸中接受枯黄 人们便要立在秋水垂莹的叶边 行注目礼,平和地赞叹 它璀璨夺目,又倏忽消逝 人们便要放慢脚步 听秋雨远道而来 对屋檐、池塘,急急奔来的鱼儿 不急、不缓地抚慰问候 人们便要静下来 看渌水微澜,不作一语 望青冥长天,心生安慰 2022.9.6 悲歌 (2022年9月5日,四川甘孜州泸定县发生6.8级地震,地震已致74人遇难;同时,四川成都疫情肆虐。一时之间,富饶美丽的川蜀大地陷入危难。感念灾中人民身心受创,特写诗记之。) 九月,如此多的雨落下 焦枯的叶子应声飘落 秋风中卷曲身体、静默不语 它们坦然接受了自然的罪过 接受了突然的炙烤、伤痛 和一场秋雨的临终关怀 可是,谁能忍受一位母亲的悲号 破碎的岩石旁,怀抱幼儿破碎的身体 泣血的姿态,仿佛在进行另一场分娩 哎,你又如何回答稚子的提问 当父亲紧闭双眼,不肯应声回他 他一生的泪水,将随秋雨落满湖泊 你如何解释大地战栗,疫情肆虐 死亡伸出它的苔藓之手 黑暗中窃取生机,生命如叶飘零 悲鸟号木,子规啼月 我们唯有一同啜泣,人群中不顾尊严 为我们逝去的儿女和父母 为我们正经历阵痛的父母和儿女 2022.9.7 撤诉 老门骑车撞死了一只狗 一场巨大的生死事故降临我身 奔赴现场前,我已提前定罪 那只黑色的小狗 睁着黑色的、琥珀般的眼睛 躺在黑色的血污中 等待主人为自己伸张正义 惶惑中我走上审判席,祈求恩惠降临 然而,公正的法官言语急切、思维凌乱 判我为小狗的一生赔偿 包括洗澡费、理发费、游泳费…… 冷风中我悚然一惊,以法理的名义 为自己做最终辩护: 是它,从草丛中冲进车轮 如那只莽撞的宋国兔子 是你们,一对失职的父母 将救命的绳索弃在阴暗的角落…… 博弈在簌簌树声中戛然而止 我们留下电话,背影中各自回家 两天了,手机一声不响 也许,那个唯一的受害者 用它琥珀般的眼睛 替我们撤销了这次诉讼 2022.9.8
经过桂花树下 年年十月盛开,不在九月或十一月 每次都捧出四裂小花,鹅黄或金黄 酿出柔软悱恻的香,琥珀般清亮 雨夜中缤纷坠落,树下安息 站在树下我黯然神伤 它有十足的把握在十月盛开,我没有 它用九个月沉默,沉默如金 我没有 我的沉默是呼啸的风 不似春风柔纳,亦不似暴风粗粝 只是夹着深海的蔚蓝 盘旋、打转,处处碰壁 偶尔呜咽 浪珠飞溅处 又见鹅黄簇拥,琥珀清亮 2022.10.8初稿 2022.10.11改
安慰 就这样吧。秋风又起 桂花香杀百树,今又凋零 秋水涨满绿意,拨弄处 弦弦生涟漪,忽而静谧 就这样。老家坍塌的瓦砾间 苔藓生起,亲人的白骨上 发芽、生绿,开花、结霜 蜜蜂在空茎中啜饮 老人坐在田垄上 纹理分明,烟雾生白云 这样就很好。每天打开故乡山水 静静地为自己圈地、造屋 有时,混在羊群中 有时,混在霜叶间 可是此刻,秋风又起 吹散池中清明 2022.10.11
数桂花 这是周六下午,阳光落在茶几上 我铺开桂花,无数金色的小太阳 在桌上跳跃、欢笑,带着羞怯的香 它们脸色新奇,我亦无所目的 阳光下,只留一朵四叶脸庞 娇小、鲜活 翠玉般的身体采下 干瘪的、苍白的、残缺的 都要弃之一旁 桂花一颗一颗,上校的金鱼鳞片 母亲钩织的毛衣线 早上擦得锃亮的一块块地板 在它们娇小的身体中闪现 恍惚且坚定 此刻,光影退散、香气消弭 桂花们一朵朵铺开 它们脸色新奇,我亦无所目的 2022.10.22
晨雪 透过朦胧的水雾,你仍能看到它…… 它们,顽皮地与风追逐 好似寒风是音调,雪花是韵脚 儿子跑过来,我擦亮玻璃 又打开窗,骄傲地展示那洁白的律动 忽而忆起杜甫,他站在窗边兀自吟咏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月色轻盈,流水般浸透二人 可是这雪花,通身洁白,却笨重、稀少 像一种安慰,又像某种隐喻 它用零星的洁白安慰我 安慰我三秋未回,故乡风雪仍记我 安慰我北方冷峻,雪花却异常轻柔 柔得似水、似月。母亲便坐在屋里 轻轻地叹息。她紧紧摁住内心的风雪 仅是—— 轻轻地叹息 遥怜自己的小儿女 2022.11.30
折纸 冬天来临之际,我迷上了折纸 一张纸立起来,翻折、压痕,再展开 像犁一块贫瘠的地,走过去、又走过来 像站在流水线上,不动声色地伸手、又缩回 很快就能看到成果了,很快—— 沙石长成了麦粒,螺丝变成了现代工具 蝴蝶、鹦鹉从纸上飞出,星星亮起来 多么生动、富饶!像从时间的河里捞一抔水 像为漏洞百出的生活补了一个缺 像为我悬着的心,压了一个铁砣 而写诗、为陷在雪地里的绵羊哀悼 无非是再次将我的心悬起,悬到 空白和贫瘠之处 2022.12.1
寓言诗 一颗钉子,告别了屋檐上的梁椽 溜进货车的车厢,浑身闪耀着奔向城市 “再见!不思进取的主人!昼夜奔波的邻居!” 它跳起来,朝沉默的屋檐和叽叽叫嚷的老鼠告别 “我要去一个明亮的地方,所有的事物都忙碌 我们奔跑,要把太阳甩在身后!” 一台机器轰隆作响,阳光磨成碎片 钉子停在这儿,仰望、匍匐,满含泪水 盯紧一个孔洞,英勇地扎了进去 像一条涸辙之鲋,扎向东海 可是,咚!它被大力弹了出来 “你是哪来的?这样怪异?” 钉子扶扶腰,艰难地寻找疑惑之音 它们和自己一样,锐利、坚固,闪着进取的光 可是周身弯曲,缠着粗粝的铠甲 “你们是谁?为何身体扭曲,说话无理?” “叫我螺丝!你这灰头土脸的家伙! 想留在这里,就要改造成我们这样!” 钉子不解,困惑地摇头 “像那继母的女儿,试穿水晶鞋 就要削掉脚后跟!要表露忠心 就要扭曲身体,将自己嵌入!” 钉子狠了狠心,试图扭曲自己 骨骼噼啪作响,眼泪深藏螺纹 “现在上来,我们遗落外地的兄弟!” 它们伸出双臂,微笑欢迎 钉子深吸口气,闭眼旋进孔里 稳固、闪耀!机器轰然作响 奏响胜利的歌曲 它笑起来,它们也笑起来 笑自己独一无二,光辉灿烂 可是它突然病了,长满红色的锈斑 它们毫不犹豫地把它拔出来 像拔一颗毒瘤,弃置一旁 换了另一颗等待已久的钉子 崭新、有力,仰着头,满含期待 时光浩荡,眼前忽而显出破旧屋檐 钉子调皮地穿过梁椽的身体 它一身灰尘,沉默不语 钉子调皮地挂掉老鼠的毛发 它叽叽嗦嗦,转身擦拭它的锈迹 一切老旧、破败,毫无新意 是木头,就依着本性 架在屋檐,或躺在地里 阳光中成长,风中腐朽 是钉子,就不做螺丝的事 直挺挺地进去,不旋转、不后退 走歪了,就弯下身来 紧紧地抱住母体,或歪头站在那里 依着命运,安然生活 听生命节节生长,悄然崩塌 202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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