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徐坤,1965年出生于沈阳。作家,文学博士。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主要从事小说、文学批评及舞台剧创作。已经发表各类文体作品500多万字。代表作有《先锋》《厨房》《狗日的足球》《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爱你两周半》等。话剧《性情男女》2006年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长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以及《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文学期刊优秀作品奖三十余次。长篇小说《野草根》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07年十大中文好书”。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俄、韩、日、西班牙等国语言。
厨 房
徐坤 厨房是一个女人的出发点和停泊地。
瓷器在厨房里优雅闪亮,它们以各种弯曲的弧度和洁白的形状,在傍晚的昏暗中闪出细腻的密纹瓷光。墙砖和地板平展无沿,一些美妙的联想映上去之后,顷刻之间又会反射回眸子的幽深之处,湿漉漉的。细长瓶颈的红葡萄酒和黑加仑纯酿,总是不失时机地把人的嘴唇染得通红黢紫,连呼吸也不连贯了。灶上的圆火苗在灯光下扑扑闪闪,透明瓦蓝,炖肉的香气时时扑溢到下面的铁圈上,“哧啦”一声,香气醇厚飘散,升腾出一屋子的白烟儿。莴笋和水芹菜烹炒过后会荡漾出满眼的浅绿,紫米粥和苞谷羹又会时时飘溢出一室的黑紫和金黄……厨房里色香味俱全的一切,无不在悄声记叙着女人一生的漫长。女人并不知道厨房为何生来就属于阴性。 她并没有去想。时候到了,她便像从前她的母亲那样,自然而然走进了厨房里。这个夏天的傍晚,在一阵骤然而至的雷阵雨的突袭过后,燠热和喧嚣全被随风吸附而走。大地逐渐静止了。城市一枚火红的斜阳正从容地在立交桥上燃烧,一层层散漫的红光怡然飘落而下,照耀着一个在厨房里忙碌的叫作枝子的女人。女人优美的身体轮廓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边,从远处望去,很是有些耀眼。女人利手利脚无比快活地忙碌着,还不断在切洗烹炸的间隙,抬头向西窗外瞟上一眼。夕阳就仿佛跟她有某种默契,含情脉脉地越过一棵临窗的茂盛玉兰树枝头对她俯首回望。 枝子的目光,也便跟着燃烧在一片红辉之中,润润的,柔柔的。厨房并不是她自己家里的厨房,而是另一个男人的厨房。女人枝子正处心积虑地用她的厨房语言向这个男人表达她的真爱。一条鳜鱼浑身被横横竖竖切了无数刀后,周身码放好了蒜片、葱丝和姜条,然后放进锅屉里热气腾腾地蒸着。卷心菜和河藕也油亮亮地沾着水珠儿洗好,与沙拉酱一起错落有致地码放在盘子里边等待搅拌,水汽正顺着不锈钢盖子的缝隙慢慢地一点点往上溢。枝子停下手,幽幽地喘了一口气,转头偷眼向客厅里望了一眼。透过宽大明亮的钢化玻璃厨门,她看见男人松泽正懒散地蜷坐在沙发上,一张报纸遮住了大半个脸。男人的身子、手、脚都长长大大的,T恤的短袖裸露出他筋肉结实的小臂,套在牛仔裤里的两条长腿疏懒地横斜,大腿弯的部分绷得很紧,衬出大腿内侧十分饱满,很有力度——枝子的脸突然莫名其妙地红了,浑身拂过一阵难以自抑的幸福。她赶紧收回自己潮润润的目光,慌慌转回身去放眼观望窗外斜阳。 夕阳巨大的圆轮现在只剩下半个,它正在被树梢和钢筋水泥的建筑物奋力衔住,一口一口激情地往下吞吻。枝子的脸庞转瞬间又被烧红,周身辉映起一阵盲目的幸福。我爱这个男人。我爱。枝子在心里这样迷乱地对自己说。在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羞涩。枝子是被称作“女强人”的那种已然不惑的女人。爱情到了她这个年纪已不会那么轻易来临。经过了岁月风尘的磨洗,枝子早年的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早就像茧子那样硬厚,那样对一切漠然、无动于衷了。 多少年过去,一番刻苦的拼搏摔打,早年柔弱、驯顺、缺乏主见,动辄就泪水长流的枝子,如今已经百炼成钢,成为商界里远近闻名的一名新秀。她这棵奇葩,将自己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向上茂盛的茁茁固定之后,却偏偏不愿在那块烂泥塘里长了,一心一意想要躲回温室里,想要回被她当初毅然决然抛弃割舍在身后的家。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回到厨房,回到家。事业成功后的女人,在一个个孤夜难眠的时刻,真是不由自主地常要想家,怀念那个遥远的家中厨房,厨房里一团橘黄色的温暖灯光。在家中的厨房里,绝不会像她如今在外面的酒桌应酬那样累,那样虚伪,那样食不甘味。家里的饭桌上没有算计,没有强颜欢笑,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或明或暗、防不掉也躲不开的性骚扰和准性骚扰,更没有讨厌的卡拉OK在耳朵边上聒噪,将人的胃口和视听都野蛮地割据强奸。家里的厨房,宁静而温馨。每到黄昏时分,厨房里就会有很大的不锈钢精锅咕嘟咕嘟冒出热气,然后是贴心贴肉的一家人聚拢在一起埋头大快朵颐。能够与亲人围坐吃上一口家里的饭是多么的好!那才是彻底的放松和休息。可她年轻气盛的时候哪懂这些?离异而走的日子,她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她受够了!实在是受够了!她受够了简单乏味的婚姻生活;她受够了家里毫无新意的厨房;她受够了厨房里的一切摆设,那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都让她咬牙切齿的憎恨。正是厨房里这些日复一日的无聊琐碎磨灭了她的灵性,耗损了她的才情,让她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才子身手不得施展。 她走,她得走,说什么她也得走。她绝不甘心做一辈子的灶下婢。无论如何她得冲出家门,她得向那冥想当中的新生活奔跑。果真她义无反顾,抛雏别夫,逃离围城,走了。现在她却偏偏又回来了。回来得又是这么主动,这样心甘情愿,这样急躁冒进,毫无顾虑,挺身便进了一个男人的厨房。真正叫人匪夷所思。假如不是当初的出走,那么她还会有今天的想要回来吗?她并没有想。此时她只是很想回到厨房,回到一个与人共享的厨房。她是曾经有过婚姻生活,曾经爱和被爱过的人,比较明了单身和已婚的截然不同。一个人的家不能算家,一个人的厨房也不能叫作厨房。爱上一个人,组成一个家,共同拥有一个厨房,这就是她目前的心愿。她愿意一天天无数次悠闲地待在自家的厨房里头,摸摸这,碰碰那,无所事事,随意将厨房里的小摆设碰得叮当乱响。她还愿意将做一顿饭的时间无限延长,每天要去菜市场挑选最时鲜的蔬菜,回来再将它们的每一片叶子和茎秆儿都认真地洗择。 做每一顿饭之前她都要参照书上的说法,不厌其烦地考虑如何将饭菜营养搭配合理。慢慢料理这些的时候,她的心情定会像水一样沉稳,绝对不会再以为这是在空耗生命和时间。纤纤素手被洗菜水浸泡得指尖红肿、关节粗大,她也不会再牢骚埋怨。她希望她的心情就像水一样,温暾、空泛,温暾、空泛地在厨房里消磨时光,什么外面争斗的事情都不去想。她愿意看见有一两个食客,当然是丈夫和孩子吃着她亲手烧的好菜,连好吃都顾不上说,直顾低头吃得满嘴流油,脑满肠肥。脑满肠肥?一想到这个词,枝子就不由得偷偷地笑了。她真的是不想再在外面应酬做事,整天神经绷紧,跟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虚与委蛇。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厌倦人。名利场上各色各样的人:卑鄙的、龌龊的、猥琐的、工于心计的、趋利务实的人……看都看得她眼花了。整天的与人打交道也快要把她的神经折磨垮了。她想返身逃逸,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而厨房就是她最后的避难之所。厨房对她来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亲切过。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厨房充满了深情。炉上的不锈钢精锅冒出袅袅热气。枝子的想象也随之袅袅。太阳就在她缥缈的想象里一点一点落到树梢下面去,落到她想象的尽头。那个长胳臂长腿的男人松泽看完了报纸,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慢慢腾腾挪到厨房里来,再次问枝子需不需要帮什么忙。 枝子听到男人满怀关切的问候,赶忙满心欢喜地连连说:“不用,不用。”今天是这个男人松泽的生日,她想独立完成整个操作,让他尽情品尝一番她的烹饪手艺。她为什么要主动向这个男人献艺?献艺完了又将会是什么呢?枝子不愿意想,不情愿这样残酷地拷问自己。她愿意在心里给自己的自尊留有一点余地。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枝子在心里说。枝子只希望能是她所想要达到的那个。 此时她真是觉着自己对这个男人有些过分俯就,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因为照她素常里的做人态度,以一个商界女星的身份来说,对她前呼后拥献殷勤的男人总是数不胜数。而她的鼻孔总是抬得很高,并且,暗中加着千倍的小心,很怕落入某些勾引利用的圈套。如今却这样巴巴地主动送上门来,可真是有些不好对自己的心解释了呢!管它呢。随它去吧!反正来也是来了,还费力解释它干什么?拖着长头发的高个儿男人松泽挓挲着两只手,在枝子身边围前围后转了两转,明白自己也实在帮不上什么。看来枝子对于今天的下厨是有过精心准备的,知道他这个单身汉的厨房里可能会七七八八的不全,所有的素菜、荤菜备料都由她亲自从外面带来。连烧菜用的油和醋等作料,也全被她准备到了。甚至枝子还带来了围裙,柔软的白细棉布套头裙,腰间勒一根细带子,自上而下撒下一捧捧勿忘我小碎花。绵软的白裙贴在她身上,正好勾勒出枝子腰条的纤细。枝子的头发本来可以戴上与围裙配套的棉布帽,以免熏进油烟味儿。但她想了想,还是将帽子舍弃,将头发绾了几绾,然后向上用一枚鱼形的发卡松松一别,这样,她乌黑发亮的秀发尽显在男人松泽的视野里。 松泽盯着这个体态窈窕的女人,心里怦怦怦乱动了几动。当然,他是艺术家。艺术家面对美没有不动心的,他和她一直都算得上是很亲密的朋友,亲密的最初原因是枝子出资帮他成功举办了个人画展。从合作的愉快到亲密友好的交往,两人的关系大致上就是走的这样一个过程。但是,再友好,他也不敢说是劳动她的大驾来给自己庆贺什么生日,尤其是没想到她还要亲自下厨。这该是出乎意料且又让他承受不起的情分。能有一个漂亮女人主动来家里给自己过生日,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美事情。男人一方面惴惴,觉得女人枝子给他的面子太大了;一方面又稍嫌累赘,觉得整晚在自己家里吃上一顿饭,太缺乏新意。 艺术家,总是爱好推陈出新。就在枝子下厨期间,就有三四个女孩子的电话打来,邀他出去派对。他不得不柔声细语轻声回绝。与待在家里传统的吃生日饭相比,当然卡拉OK包间或派对沙龙里搂搂抱抱的扭捏抚摸更能激发创造力。但若从长远的角度看,比起跟那些少女崇拜者玩玩白相,跟女老板的关系处理好对他将来的用途更大一些。男人在考虑问题时,往往从最实际的目的想。所以他决定还是死心塌地留在家里与女老板拉近感情。这样心里边一踏实下来,男人也就专注移情于厨房中的枝子身上了,渐渐从忙而不乱的枝子身姿当中体味到另一种情致。 枝子的动作,熟练而静美,如一朵栀子花开放在氤氲的厨房香气中。植物烹炒的香气中夹杂的成熟女人的体香,熏得男人松泽有些想入非非。在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嘴的情况下,他便懒散地一条腿以另一条腿为重心,倚在厨房门框上,一边静待时机,一边向忙碌的枝子身上乱抛多情的眼神。枝子意识到了男人的注视,略微有些慌乱,不等春风吹绽,便先兀自欢颜,面若桃花的有些气短。她一面竖起耳根,悉心倾听男人粗长的呼吸,一面竭力命令自己镇定,尽量掩饰住狂乱心跳,将身体动作恢复成正常状态。她所企望的,不就是这个男人的这样一种目光吗? 如今已经等到了,那么她还紧张什么?这么想着,她手里切菜的动作就有了几分表演性质。厨房不大,容不下两人同时在里面转身,只要一动,就势必会发生身体上某些部位的接触。所以他们就在各自位置站着,口里还要间或说上几句哼哼哈哈的应酬话,身体里却不免都暗暗生出几分紧张。主要是男主人还没有拿捏好女老板的意图。松泽虽说已是风情老手,但在从来都很端庄的枝子面前,也是不敢造次,不知道她想要他做什么,要他做到什么程度。他还时时没有忘记她是投资人。所以他只是听之任之,一边散漫无际地调着情,一边还要暂时做出温文尔雅状。这种孤男寡女同一屋檐独处的情境,终归还是需要有一些半真半假调情意味的。不然,艺术家就显得太不艺术,太寡淡无味了些。而女人枝子也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始。她也很希望能有一些情调,并且,最好由这情调本身给她一个循序渐进、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过程。她倒是很希望示爱能由松泽一方主动开始。可一旦他真的主动了,说不定她反而会变得厌恶他,拒斥他。见他站在原地兀自不动,她不禁有些既希望又失望的心理。 她看上他,经营他,是看中他画风里的野气和灵活。后来单相思瞄上他,也是因为在相处过程中发现他已将这野气和灵活全然融合、发挥殆尽,在各种场合都圆熟、灵动、洒脱,很符合她眼里真正艺术家的气质。她以为四周围到处都是被文明过分文明化了的衰人,他的画里有未曾泯灭的人类远古的粗犷之气,还有与神明相通的灵性。而这一切,正是她内心所深深需要的。在女老板的得力赞助经营下,松泽果然大获成功且声名远扬。而她则以画推人,认为理所当然人如其画,画如其人。她便因此爱上了自己的经营品。两个身体持久的紧张让他们都有些承受不住。枝子在男人松泽的目光里已经汗流浃背。假如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却还要这样无谓地僵持下去,枝子的细腰简直就要绷断了。 她不停地用眼角余光扫射着身旁男人,脸蛋儿烧得厉害,肢体以一种柔和的弧度微微向他倾斜过去,那种身段中分明表示着一丝丝鼓励、期盼和犹豫不决。男人在承受温软的肉体倾斜过来的弯度同时也同样是犹疑不定、优柔寡断。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两晃,终于什么也没有能够做出来。就这样又沉默了一会儿,枝子的手指在水盆里游动时漫不经心地挑起“哗哗”的水声,听起来略微显出了一点烦躁。过分的紧张和犹疑终于把松泽自己调情的兴致破坏了,松泽说了一句:“我去布置餐桌。”借机急忙把自己从厨房打发开。枝子的身体这才有空隙松弛下来。她抬起胳膊肘悄悄抹了一把头上的细汗。松泽到厅里叮里当啷地去拿碗筷,摆酒,布置餐桌。餐桌就由一个矮脚茶几临时串演。画家的客厅里一切当然都不正规,几个绣着花儿的软垫子散乱地扔在手工绘绣的波斯地毯上,床铺比正常人的矮去半截,只由一层席梦思垫子铺在地上充当。 靠墙的一圈转角水牛皮沙发却无比宽大、舒适,倒仿佛画家的一切日常活动都要依靠在沙发里展开似的。松泽把枝子买来的油蜜蜜的生日蛋糕摆在桌子中央。巧克力奶油在灯下沁出浓浓的甜色,样子极其诱人。松泽盯着蛋糕上的奶油想了几想,终究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来,到现在为止他的另一股情绪并没有得到完全的调动,行动中仍旧有一些惯常与枝子交往时候的应酬色彩。“另一股情绪”当然就是他每每见到来为他献身的崇拜艺术的女孩子时的,那种身体内部的骤然启动,那种非要把一个回合进行到底时的狂乱和野性。说来也怪,他这样野气狂生的时候,竟然没有一次是不得逞的。可现在他的身体里却分明缺乏这种感觉。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子事呢?松泽暗暗为自己的身体担忧。 他并不明了,一旦有了身份和功利的意念,一切就都不好玩了,连一点点肉体的冲动都不容易发生。松泽坐下来开启酒瓶,同时也散漫地回眼向厨房里打量了一眼。玻璃厨门内的枝子似乎也已料到自己的身影会牵动男人的目光,于是,弯腰投臂的动作都尽力跟他欣赏的趣味相暗合,不慌不忙,舒缓有致。光与影当中枝子的柔媚影像,正跟厨房的轮廓形成一个妥帖的默契。那一道剪影仿佛是在说:我跟这个厨房是多么鱼水交融啊!厨房因了我这样一个女人才变得生动起来啊! 而松泽眼睛里却始终是莫衷一是的虚无。太阳这时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晚霞收起她最后一轮艳丽,渐渐沉没于幽暗之中。夜的幕布开启,一切的人与物转眼之间变得朦胧。灶台上的累累成果现在被移到了餐桌上,香气淋漓,色泽也炫目。紧张和等待了大半晌的松泽这会儿真感到体能被消耗得够呛,确实需要补充营养了,可饥饿之后见到琳琅满目的这么一大桌子,却又有了几分惴惴和惶惶,越发不知嘴从哪里下比较合适。抬眼再望枝子,枝子这会儿已经面目一新地端坐在他对面,脉脉含情地抬头凝望他。 忙完了厨房里活计的枝子没忘了到卫生间里隆重地整修了一下自己。她在眼圈周围细心加过了眼影,这样眼中就越发布满深情。唇线也用唇笔淡描素抹而过。腮影要不要打上橘红呢?枝子思忖了一下,最后决定放弃。等到进入接吻的实质性阶段时,满腮满脸的厮磨,粉影多了容易弄成一团花脸。脸部修饰完毕,枝子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套真丝晚装,换下了身上一进门时穿的果绿色白领丽人套服。套服太呆板、僵硬,使人笨手笨脚,不太容易介入,而丝绸就相对质感,也简捷轻快得多了。这些都是为今晚的爱情特地准备的。虽然烦琐,但在她满心都是甜蜜憧憬之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费周折。再从房里出来时,枝子就已经是黑色真丝长裙飘逸,身体上最值得称赞的部位——修长的脖颈和光洁的臂膊全都从领口和袖口裸露出来,它们在灯下泛起象牙色的皮肤光泽,而没有裸露出来的部位正包裹在丝绸的内部炫耀着它们的初始神秘,诱惑着艺术家修长的手指去一点一点开启。松泽再怎么上不来情绪,也还是不免为枝子的这一身装扮眼皮跳了几跳。饱览美而后再将其饱尝,本来就是他作为画家的特长。 这时的松泽赶忙表示惊艳,表情夸张地一手扶杯,一手将握着倒酒的瓶子停在半空,眼含赞许地盯住枝子,仿佛喃喃自语地说:“唔,我的上帝!真漂亮,你真漂亮!”枝子有些激动,又不好意思流露,只很含蓄地说:“谢谢。”说完便用眼光四下里斜了一下,思忖着自己该落座哪儿,松泽正很舒服地陷落在沙发里,把住了桌子的一方。枝子此刻也很想陷到沙发里去坐,跟松泽并排紧挨着……那样就比较方便了。枝子脸一红,暗中瞬时一转念:可那样是不是显得自己过分主动了呢?她又把眼光偷偷瞟向松泽,可恨松泽那家伙此时并不给她一个在身边坐下的台阶,他若是能拍拍身边的席位,再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上一句:“此处正虚席以待。”那么她也就顺水推舟地坐下来了。可现在他除了假装惊艳,别的一点表示都不呈现,害得她只好溜溜地错过他的身边,绕到对面去,隔着一张桌子,带着好大的失望装出款款落座。 毕竟,在一切没正式开始之前,她不愿意将身份失得太轻率。红葡萄酒在高脚杯子里幽幽的泛情。顶灯、壁灯、落地灯都被男主人一盏一盏地熄掉,只留下烛台上几支红红的蜡烛闪烁灼灼。隐藏进棚顶四角的音箱放送出柔柔的软歌。那是一种从鼻腔送出来的哼唱,绵绵无骨地含在一管萨克斯里头。枝子姿态软软地给松泽一小块一小块切了生日蛋糕,将带有粉红色玫瑰花的那块儿送进了他的碟子,而自己只留一枚嫩绿色的奶油叶子。祝福的话语一说就落入了俗套,远没有喝酒更能展示出新意。枝子和松泽两人就频频地碰杯,你一杯,我一杯,你再敬我一杯,我再还你一杯。看架势好像都要成心把自己灌醉。其实枝子才没想把自己灌醉,她只想借酒壮胆,把自己灌出几分将过程进行到底的勇气来。松泽暂时还没有想到那么多,他一边不辜负枝子的手艺,大快朵颐,一边还要腾出嘴,抽空把枝子的手艺表扬一下。那些称赞的话语落到枝子的耳垂儿上便款款黏住不下,湿乎乎的动听受用。而枝子手中的筷子却难得一动,一来是厨师从来就吃不下经自己手做出的美味佳肴,二来嘛,枝子的心思也完全不在这上头。枝子的眼睛在酒的滋润下,酒汪汪,直勾勾地,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松泽,定定地瞧着他咀嚼时腮帮肌肉的漂亮滚动,看着他对女人说赞美话的时候口吐莲花,满头的艺术家长发一甩一甩的,还有他四十多岁男人刮得铁青的富有魅力的下巴,枝子真是看得又怜又爱,脸蛋儿烧得要起火,连眼珠儿都滋啦滋啦地要冒出火星子来。 这个时候的枝子就有些恨,有些爱,有些无奈,有些牙根儿发痒。她就只好又恨又无奈地猛往自己嗓子眼儿里灌酒。她不知道松泽对她是怎么感觉的,反正,是直到这会儿他还没有动作。她想他至少应该是提议跳舞,或者是提议做点别的,发挥出这种场合他惯用的技巧和手段。他还要让我怎么样呢?枝子想。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再也越不过我这个年纪的矜持和自尊了。她想自己无法保持长久期待状态,得不到满足,期待是持续不下去的。枝子越发独饮自斟,把自己喝得眼神和身态都酒汪汪的。松泽没边没沿摇头晃脑夸赞了半天,稍一停顿下来时,才发觉耳朵里却只听见自己的话音,对面枝子连一点回声都没有。他赶忙伸手去给枝子斟酒,借这工夫用心往她脸上觑了一眼。 却见枝子那里,正在拼命用她的眼神织网。枝子的眼神都快要不行了,温软黏稠,密密匝匝来来回回缠绕在他身上,直把他锁困在情意里头,只要他一挨上,就休想再挣得脱。松泽的心一软,身体一晃,酒就有点对不准杯子口,哆嗦了一下,一大半都洒到了酒杯外头。枝子端起顺着杯沿儿滴的酒,摇摇晃晃起身,说:“来,我们为今晚干杯。”松泽说:“好,为今晚干杯。”没等松泽的杯子递过去,枝子的杯子却直伸过来,摇摇欲坠地往他的酒杯上碰。但却因为目标不准,杯子直探向他的怀中。松泽下意识伸手一搪,“噗”,一杯酒碰洒,全洒在他的T恤和裤子上。枝子慌忙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松泽说:“没关系,没关系。”说完回身要找东西去擦。枝子忙说:“我来,我来。” 说着就晃晃地伸手把他拦住,又晃晃地起身,慢慢蹩到厨房里,找来抹布和纸巾,欲替他擦拭身上的酒滴。她从厨房径直过到他的身旁,倚在沙发上,不等他客气拒绝,曲下身,半蹲半跪倚下去,伸手替他在裤子上擦。他就姿势艰难地曲在沙发上承受着。她现在已经跟他靠得这样近了,她的头发已经刮着了他的下巴,他们的身体也几乎要贴上了,她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体香和酒香。她这时在半晕半醒的脑子里划过一瞬间的迟疑和恍惚:要不要就势投到他的怀里去?但是就在她这样稍一迟疑的时候,那个可以自然而然投怀送抱的两秒钟已倏忽而过。过了这个时间差,再想要投入进去就显得生硬、扭曲,动作之间的衔接就不紧密、不准确了。恋爱真是不可以用脑子的,只听凭本能去行动就行了。 她想,恋爱的时候脑子真是多余啊。她想。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边说不出有多么的沮丧,沮丧得简直就要流出眼泪来了。还好,就在这当口,一双热乎乎的大手终于伸了出来,温情地顺势将她揽了过去。再不将她揽过去,可就真有些说不过去了。松泽想。松泽就这样做了一个顺水人情,顺势揽过了枝子的腰,让她靠在他身上。枝子听到了男人有力的心跳。她将头紧紧贴在他前胸上,闭着眼,两行委屈的泪水顺着眼缝悄悄流了出来,但她没有顾得上去擦。她的身子这会儿全软了,软得一塌糊涂,一点也动不了。直到这会儿她被男人搂进怀里,才觉得所有的骨头立刻都酥化,所有的矜持的铠甲也都立即崩塌。这会儿她想,她只想,我爱这个男人,我爱。跟我爱的男人在一起,这就行了。行了。男人搂着一个没有骨头的酥软肉体,自身也不免迅速膨胀,酒和本能混杂在一块儿,热辣辣地开始发酵启动。他用力抬起紧贴在他胸口的脸,急速地将嘴唇凑了上去。她那滑得像缎子一样的皮肤,嘴唇在哪儿也站不住脚。他忽然觉得有点咸,稍稍睁眼,推开了一点一看,女人流泪了。泪水顺着鼻梁两侧往下流。他忽然受了莫名的感动,重新将嘴唇贴上去,从眼睛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先是吃干了她的泪,然后将吻落实到她的嘴唇。开始她还有几分矜持,昏昏之中还知道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不给他以进去的机会。 男人见状手段更加老道,一边吻着,托在她后背上的手还在不停地抚摸,一直抚到她在他手掌里马上就要瘫成一汪水。男人见火候已到,这才缓缓将她抱到沙发上,伸出满是触角的舌头,用力压摩触探上去。果然,女人一双滚烫的红唇,立刻蚌一样张开,她不假思索,一口贪婪吸住了他的舌头。男人立刻就被火辣辣地舔了进去,任凭怎样也抽脱不出来。这时他才晓得了她这一吸的厉害,不是温热,不是柔软,而是一股狠劲,一股不要命的劲,真是恨不能把他的整个生命都吸吮下去,恨不能立即吊在他这棵树上摇晃死。男人领受不住,慌忙将身体稍微挪开,用力摇动出舌头,只剩舌尖在她的口里到处触碰,毛茸茸撩拨,却不敢在一处固定,不再敢让她有踏实吸附的感觉。 这样在肉体上用力调度她的同时,男人脑子里还在先惊后怕地想,不得了,真不得了,这个女人,不要命的女人,简直要把我玩死了。松泽曾跟无数个女人玩过这种把戏,十分知道吻与吻之间的区别,些微的差异都逃不过他舌尖上敏锐的触觉。好玩好散的那些女人真是没有这个样子接吻的。她们吻得非常轻飘、愉悦,吻得蜻蜓点水,心猿意马,风过水面打个呼哨就走了,接吻通常都是向床上靠拢的过门儿小调。她们哪能像现在这个女人一样玩得沉重、死命、执意、奋不顾身,吊在他的舌头上,拼命想把他抓牢贴紧,生怕他跑掉了一般。他忽然间心中一动:莫非她是很认真的,是跟他动了真情?她今天的表现,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啊!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她的所有厨房语言,好像都在向他示意:她愿意做他这个厨房的女主人,她是做他这个房间女主人的最好人选…… 一意识到这里,男人火烧着的身体忽地就打了一个激灵,热度瞬间就冷了下来。原来女人是认真了。这会儿他忽然明白了女人今天不是来玩的,女人今天是来认真的。女人今天来的目的非常明确,她想要的是结果。她可不光光玩的是情调,而是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结果。从她的接吻态势上他就已经品出来了。她的那些厨房用语的艰苦卓绝,无不在表明一个实实在在的心迹,直到这会儿他才把她破译开来。男人突然间感到懊丧。男人的这份懊丧一下子就灌满了他自己的周身,让他刚刚膨胀起来的身体很快就软化了。 真不好玩,实在是不好玩。他能领受假意,却要拒绝真情。他不愿意有负担。在这个人人都急功近利的时代,谁还想着给自己上套,给自己找负担?尤其是对于他一个艺术家来说,更不愿有任何形式的羁绊。家庭责任也好,社会义务也罢,能躲的就躲,能逃的就逃,能推脱的就推脱。他松泽卖画的税单,都是被逼无奈被税务部门找上门来才交的。他难道还会在他事业最火爆的时候,去选择接受她,会把一个女人当老婆娶到屋子里来养吗?那样的话他的自由和无羁还怎么体现? 谁说女人只是情感动物,比男人缺乏理性呢?女人一旦目的起来,比男人一点也不傻,也不逊色。要命的是她选错了人,挑错了对象。艺术家松泽他一点都不想有什么负担,一点都不想去对别人负责。白玩可以,动真格的却不行。她想依赖上他。可他偏偏不是个愿意被依赖上的人。他不愿意有负担。男人跟女人的想法不一样,从根本上就不一样。若说假意嘛,他可是随便乱施得多了,还挺自在安全挺幸福的;若论真情的话,他画家松泽除了对他自己,对他自己的名和利以外,就再也没对谁真情过。他不怕玩,他就怕认真。以假对假的玩,玩得心情愉快,彼此没有负担,同时毫无顾忌。以真对假的玩,那就没法子玩了。以真对真就更不能玩了。但是他又不能猝然把这一场游戏结束,装作冷冰冰的拒绝。得罪一位对他有用的女出资人,怎么说也划不来。况且他一贯以怜香惜玉著称,在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面前也不能显得太缺乏风度。再说,跟一个漂亮女人做一场稍微有一点危险的游戏,有什么不好?在悬崖边上玩,才会来得过瘾,比平常有刺激。再怎么说,他也不至于被她强奸成婚吧? 等到漫长的拥吻过去,女人感到心力衰竭,停止吸吮睁开眼睛时,却见男人口里噙着她的双唇在注视她。两个人的脸离得这样近,以至于一瞬间都在彼此的眼里变形。女人感到不好意思,急急避开他的打量,低下头,将脸埋在他的胸口。男人就像理顺一条小狗一样抚摸揉搓着她的后背和头发。她也就顺势连人带衣服蜷进他的怀里做小狗依人状。她闭上眼睛,默默享受着吻后余晕,觉得这心情总算有了着落,爱情也有了着落。对女人枝子来说,能够进行到这一步是多么的不容易,不容易啊!她却哪里有暇猜想,这样的逢场作戏,男人松泽他究竟经历了多少。作为一个男性艺术家,他跟周围那些崇拜他的女人滥情滥得简直都快要滥不起来了。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爱情中的女人枝子并没心思去猜想这些。沉浸在不惑爱情中的女人可真是了不得。女人热情似火,稍微给她一点暗示就可以扑上来,又啃又咬,真正像只发情的猫。男人沉着应付,以手指的圆熟技巧来对抗她的目的,饶有兴味地应付着这场追逐。 一旦明晓了女人的目的,男人的身体立即退了激情,但他的另一份兴致却被点燃起来。现在他虽然置身其中,但却又像抽身其外一样观看这一场情戏的上演,有点像一个把持全局的导演在陪练一个女演员。他已将她的真情当作了好玩的事情。他还很有兴致地想再看一看,再陪练陪练。他发现自己倒也是很能进入角色嘛!男人松泽暗中就很有些为自己得意。而女人千娇百媚,女人此刻正沦陷在激情里不能自拔。女人的脸蛋已经燃出了大火,非要把他和她自己焚成灰烬不可。女人将红葡萄酒跟他一口一口嘴对着嘴含着喝。女人偎在他的怀里,将紫红的蛇果拦腰横切,又在每一半边上都细细刻出锯齿形的牙边,然后两人像小老鼠般将锯齿牙边一点一点地啃啮,咬到最后就是嘴唇跟嘴唇的会合,两片肉体贴在一起狂吻热舔。女人的一切小把戏松泽都来者不拒,含情承受。但是他从不主动往下探索,他的手只是隔着衣服揉捏着她的乳房,然后再摩挲在她的细腰上,尽情挑逗撩拨,接着他就停滞不前,决不打探她那开叉很高的绸裙里面的内容,就仿佛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似的。这样女人就不知是什么意思。她频频地发动却得不到最终结果,女人简直都快要对自己失去最后的信心了。 难道是自己的魅力不够吗?女人在焦灼之中困乏地想,只要他一暗示,一有要求,她就会给他的,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他。她太想对这场爱情有一个切切实实的体认,太想要一个他和她定情的深入纪念。但是男人却偏偏就不予以满足,让她更百倍的煎熬和难受。情急之中她就更主动,更狂烈,更以丝绸的质感攀附缠绕在他身上,让他动作松懈不得。他也就紧紧用嘴唇将她的唇吻胶住,手掌忙不迭地将她的身姿把玩戏耍,极其愉快地观察着她表情的每一点变化,就像一个衔笛起舞的印度耍蛇者。这样玩着闹着,几个大起大落下去,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当女人又一次滚倒在他的怀中,沉醉于他中音共鸣区的声情并茂时,却听得他咬着她的耳垂,以一种湿漉漉的舌音在耳边叮咛:“哎哎,你看,已经两点钟了。我该送你回去了!”女人一愣,像没听清似的,手臂从他脖子上掉下来,呆呆地仰起脸来看着他,两只盈满秋水的大眼睛里露出迷茫。回去?什么回去?为什么要回去?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下逐客令吗?女人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来。她的自尊与自信受了严重的打击。这是怎么回子事?难道这个样子就算完了?他这个态度表明的是什么?可是她能说不走吗?她能主动要求留下来过夜吗?那样她成什么了?男人却根本不顾女人情绪的空洞,不由分说,起身离开她去衣橱里取外衣。男人的这一动作果断、坚决、不容置疑、不容商量,仿佛在用他的身体语言提示她:他并无意于接纳她。他已经玩够了,不想再继续玩下去。 他对她已经够负责的了,耐心陪了她一个晚上,且还让她囫囵的样子,并没有对她始乱终弃或者多做别的什么。女人看着眼前的一切,巨大的失落和自尊,让她的胸脯急遽起伏着,面部表情剧烈扭曲,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也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刹那,她就立刻止住痉挛着的眼底肌肉,突然变得满脸盈笑,用手指撩了撩额前的长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极其大度极其平静地说:“好吧,我先来帮你收拾一下碗筷。”说话的语调,就仿佛她已是情场老手,对于这样的逢场作戏已经司空见惯,仿佛她真的纯粹是为给他过这个生日,为他做一顿生日晚餐而来,并且她还要做得善始善终。不等男人阻拦,女人便大幅度地行动起来。她的动作幅度很大,有些不正常的难以自抑的夸张,大声问这个东西该放哪儿,那个碟子该放哪儿。她手脚麻利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归拢好。然后又进卫生间补了补脸上被接吻弄乱的晚妆。接着她表情平静地出来,顺手拎起厨房地上的垃圾袋,对着厨房门口那个看得有些发怔的男人平静地说:“走吧。”树叶在夜风中哗哗响着,冷露给人以无法遮掩的幽凉。 枝子不由在风里打了一个寒战。男人讨好地上来,又殷勤地搂了搂她的肩膀。枝子不说话,任他殷勤着,浑身木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进了车里,男人和她并排坐在后座上,车子一开动,他便无限温存地伸过手,将她搂靠在他的臂膊中。枝子不拒绝,也不回应,仍旧是麻木的,任他这样毫无意义地搂着。此时她才觉得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车子悄无声息地在暗夜里滑行,滑得轻飘而又滞重。偶尔能见前面的车尾灯划出几抹令人窒息的暗红。夜是干燥的,夜根本就没有潮声,她想。 到了小区的楼门口,女人下车,男人也跟下来,假意跟她拥抱握别。握别完了,男人又返身低头钻进出租车,跟着车子往来时的路上走。女人目送着载着他的红色皇冠在夜幕中一点一点远去。毕竟,他还不是个坏人。她这样想,她愿意尽量往好的方面想。毕竟他还是有责任感的。哪怕这责任感只是在他最后护送她回家的这短短的一程。短短一程中的呵护和温暖,也足够她凭吊一生。夜风猛劲地从楼门口吹了过来。女人的头发又乱了,几丝长发贴到脸上来,遮住了她的双眼。她抬手将发梢捋向脑后,无意间手指触到了脸上潮乎乎的东西。她转回身,扭亮了楼道里的廊灯,准备快速上楼。刚一抬脚,一大包东西碰着了她的腿。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厨房里的那一袋垃圾。直到现在她还把它紧紧地提在手里。眼泪,这时才顺着她的腮,无比汹涌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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