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汉 (1960.3—),河南夏邑人。写诗,兼事文学批评。出版批评文集《河南先锋诗歌论》(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语象的狂欢》(南方出版社,2017年),诗集《冬日的恩典》(黄河出版传媒集团/阳光出版社,2014年)、《街头的证词》(南方出版社,2017年)。兼任河南师范大学华语诗歌研究中心(社会事务)执行主任。现居郑州。
秋事(9首) 寻物启示 庚子八月,初日:凌晨,梦中,又不是。卧立床头,录之
清晨,读艾略特。肃穆的 精神病院绝不容你小觑。但你可以疯。 看女佣,灵魂在门槛里发芽。悠然 窥见被遗弃的薯块,在这独有的夏季里烘烤。 穿过破旧的窗口,枝条在作无性繁殖 如自我的发生,实现偶然的一切—— 缘自他者,又与之无关。你在这绝望里 凫出勿忘。而绝望仿佛上帝的懿旨。 此刻,钻心的猜想并不在。毋须论证。 在的只是无眠,再无眠。催促中的 快递到了。孔雀已在飞往去年北方的途中 迷失。可否寻得回来?贴出去的寻物启示,酷如殉情。
醉夜 庚子八月,十一夜,醉。凌晨,有乱梦惊心,诸句袭来。遂记之
这个时日。夜晚。沉醉于 梦中的罪过。醒来,皆为堆雪的善举。 原本的诉求,经由夜烛照的舍利子 是阳光下虚弱的呼唤。纵是截然的撕裂里 为不存在的缘由寻找一条锥心的理由。 被猜忌包围,喂养着病心。这时候,返回凌晨三点, 胁迫燧人氏快递火石。而柴堆已移往他处。沉默。 等待哮喘的羔羊重返厩棚。却见柴扉紧闭。 一只雪狐在空旷的山野,哀号星斗散去。 从此,厌倦雪和冬眠。溃败的猎人弃去枪械 只身投诚,跪向黎明燃起的篝火—— 直到抚弄的一瞬,反哺湿润的肉身。那里,才是惟一。
会饮图 庚子八月,廿四:午后,读柏拉图《会饮》;小憩,梦中有句。遂录之
扑过来的。你婴儿香散发的 心思成熟,有亟待的饥渴。在这深秋,衣物 又加厚一层,仿佛是多余的盔甲。期盼的 焦虑裹挟山重水复的疑虑。梦乱在不眠中。魔鬼 相携着碾碎你天使心。少年无门可入 躲进墓穴,推敲王妃的隔壁端底有几多块垒, 以致开掘不出时间的隧道。待傍晚,释放 小孔雀到山那边看个究竟。不成想竟杳无音讯。 托来人折下桂花枝条,快递过去。回曰—— 正忙着数落槐树梢上的云雀儿,无瑕接收。 喔,欲望穿。在一副精致的圆墨镜片 后面,全都是夜。那多出几盏灯,或路人甲,又有何妨。
湖 庚子八月,廿六:午后小憩,有句。遂录之
岂非一场意料的灾难。 天意犯于人意,纷乱跌落的山体压向肉身 和肉身的颤栗。于是,四面的卤水 流经一处。地质学家报案:堰塞湖业已 形成。曾经的裸与噬咬隐匿水中。 光逃逸。黑暗埋于尘粒。日头悬于高空,堕落为 水面一盏油纸灯。秋风渡无语的霜叶 却已被征用作了他人游艇。渐远。你听候 传唤的日子。快递到了,徒有一个 封皮。裹挟无力的波浪,失之于陈旧 去洗湿润的胴体。傍晚,你在微醺。观湖面 嗜血的夕阳,独醒于自我的风景,或许决堤的河流也是。
秋风辞 庚子八月,廿八:凌晨无眠,有句。遂录之
在旷野,一棵泡桐兀立。 秋天到来。仿佛故友重又叩门。身影 如此熟悉,又显得陌生。这时候 风滞留于树下。树叶飘落,或远去。 它们酷似风的粉丝,不,秋风是它们的引魂者。 树枝疏落,尚在缅念丰满又富有的 曾经,惟有叹息满怀的空,而不需要 寻找谦虚的理由。空落才是真实, 容不得狡辩。此刻,泡桐正为失去而反省。 一个冬季的清寒正欲到来,冰冻 狂热。悔恨穿过雪片,飘落某个窗台…… 待春天,或可呵护新叶,宛若守护爱过的人儿新妆归来。
以在湖畔 庚子年霜降日,夜。微醺中,有句,遂录之
你决计在这季节,奉还给湖岸。 这是深秋。湖只为你独有。路过的言语 只滞留于你的耳坠。夜裹挟的树桩 直立,逼近晦暗的世界。我们在星空下,沉入 眠期。衣物仗义,不夸张于帐篷只包裹 你我。水汹涌于岸,石壁交合。两条 蛇盘缠着走向对方。风穿过,需小心翼翼。 所有的缝隙都不给它们留下漏洞。这时 有一种力穿过温暖,涌向湖底。凉是一个流浪的 孤儿,嘀咕,而不靠近。凌晨无语。你我的 一切都与之无关。你回首,这个星夜 并不存在。所有的谵想,只留给黑暗收容。但已经足够。
情色 庚子九月,初九,始读乔治·巴塔耶专著《色情》。杂感,化用而作
我畏惧的自我,一直在。 乃至恐惧。夜给我松绑。酒给舌头松绑。[1] 于是,给我以枯草的食物,和醋。[2] 我承认,我对自己,有“离奇的无知”。[3] 但我欲望的生,至死不渝。这是值得称赞的。 我允许我想象那棵树,不够安分—— 曾经的枝叶茂密。待落去,归于生命的 沉默。相邻的那棵曾相拥于天空,几近迷狂。此刻 深涧不得穿越。跌入的无望仿佛冬夜。 而太过久了就会催生希望,如死复活。这时候 我无需恐惧。我们会在同一屋檐,看那颗 水滴,穿入石垌。或许这执念的观察,终究会皈依于诗。 [1]阿兰·布鲁姆有言:酒精是舌头的伟大松绑者。 [2]语出巜圣经·诗篇》:给我们枯草做食物。渴以喝醋。[3]语出乔治·巴塔耶《色情》。
海 庚子九月,十一,再读乔治巴塔耶。化意而作
海是情色之魁。这判定是一个 启示,给你看相拥的波浪间抚弄,颤栗 与呻吟。风的阴谋得逞于浪起之后。 暴力在相互间展开,侵犯与涌入。坚硬在柔弱的 退却与反扑中逼进,与退出。消失在 彼此之中。所有的在融合里失去自我。此刻 不再寻找祭品,与祭师。他们一同退场。 私密深处的再生,宛若海滩的馈赠,偶然 而富有天意。是更深的黑暗意外的慰藉。 作为感恩,一只幼蚌从远处而来。“你们都可以远去“, 这告别看似残酷,竟是必定的预言。这时候 已是午间。波浪披上霓裳,追忆夜的赤裸,重新交给时间。
走西口 庚子九月,十九。午后小憩,恰遇《走西口》诸种版本,悉听之。有感而作
开口是一场撕裂。尽是温湿 肉体正委以爆破后的重任。你说,喉咙 堵了再打不开。一个噩梦锁住。现在 你在演绎另一个故事。那里,有温暖,融合 与死亡。有波德莱尔爱的惟一、颤栗 和恶的确信。[1]不,未必祸心。 干柴正燃烧胸口。自由疯狂而无力,控制了自我。[2] 放纵的肉身,远走他乡。蓦然间,有众人 篡改歌词。无身返还。目已洞穿的 村头小径,挖断于午间。在反锁的门里,索居。 出入的山口,越发陌生。呼唤不应—— 重拾的繁复曲调,划破凌晨四点的诗行。惊醒你我的谶语。 [1]引自波德莱尔《迸发》,载巴塔耶《色情》203页。 [2]化自巴塔耶“在自由中有着自由的无力:自由更是对自我的掌控。”同上。206页。
《庚子年诗事》手记
在这个世界上,星转斗移,冬去春来,世间万物复苏而又凋敝,由生至死皆归于必然。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也几近于历尽沧桑。故而,骨子里那种“物哀”的情愫也愈加浓郁。本居宣长认为,在人的种种感情中, 只有苦闷、忧愁、悲哀,一切不如意之事才使人感动至深,“物哀”就表达了对未尽之事的遗憾和对往事的缅怀,是从寂寞心境中诞生的悲伤与哀愁,在诗学上则体现出含蓄优美、细腻淡雅、淳朴静寂的格调以及哀婉感伤的“物哀之美”。回顾一个阶段的写作,不自觉地隐匿于一条划破树梢的自伤暗河,那么,听从挚友之劝,再往更真的高处(卢文悦)当是一个选择。据G.W.鲍尔索克研究,卡瓦菲斯是一个“热衷于性爱题材的诗人”,(《从吉本到奥登》序,于海生译,华夏出版社2017年版)称其是“一个撰写有关性欲和性接触,而且可说是属于最早之列的辉煌诗篇的现代希腊人”(同上200页),拥有着“孤独的情欲”(203页),并公开宣称自己是好色之徒(204页),其实他的诗大多是在表现一种情欲的焦虑。而聂鲁达则在年轻时候就写出著名的情诗。故而,在这些诗里,其书写畛域依旧探入爱与情感的深处,关涉性、肉体和灵魂的隐秘,我依然深信爱默生所言:爱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最后的也是最高贵的赠礼”,“爱的多少决定幸福的高低”(见《超验主义者》);或者像阿兰·布鲁姆所说的:“对人的心灵而言,没有什么比爱更加珍贵”(《爱的阶梯》第7页)。通读乔治·巴塔耶的《色情》(张璐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一书,你可以窥见其一以贯之的将情色与宗教相提并论的文路,这说明情色宛若宗教那样的伟大而神圣。但无可疑问的是,诗人给予的惟有语象的狂欢,而真相只有亲历者晓得。那么,关乎心灵的猜度只交给心灵,肉体却可以交给肉体。经验的本事可以成为过去,而记忆犹新,发而为诗则是一个翻新——正如佩索阿所说的,是对自己的一次“访问”:分析那些自己做过然而不曾感受过的东西,那些不曾被我窥视过的东西。不妨说,这是《寄人》的姊妹篇。中年是一个非常时期,其特征就在于常常陷入回忆——这是青年时期所没有的,我此时的心绪正如里尔克所谓的沉入回忆之中。但一切爱的馈赠无疑是无价之宝。为了这份恩赏,陷入寂寞,以极大的耐心等待这些回忆再度来临。“只有当回忆化为我们身上的鲜血、视线和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只有这时,即在一个不可多得的时刻,诗的第一个词才在回忆中站立起来,从回忆中迸发出来。”(里尔克《诗是经验》魏育青 译) 每首诗都在梦里窥见,这正契合了尼采的洞见:面向梦的现实及其深刻的领悟,沉溺于梦境里寻觅生活的真意。博尔赫斯也说,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梦中的一切都来自你自己,而说到醒时的经验,则许多与你有关的东西并非由你而产生。而“梦是一种被象征化了的形象”(拉康)倘若成立,那已经接近诗,诗人的任务便是将梦境在词语中淬火,而促成诗的显形。如此,吾辈岂不正在快乐地被日神惠顾?但倘若跌入酒神的怀抱——这是缘于“酒精是舌头的伟大松绑者”(阿兰·布鲁姆),也会催生对于爱欲的想象而不受习俗的牵制,不幸的是没有狂喜,惟有凄伤与迷狂。故而,诗呈现出一种晦涩的凄迷之境。 每首诗,都是想象力的穿透——在这个意义上,一个诗人不妨对于情爱与性作出审美的揣测,这其实也不需要经验本事的理由,说到底,那也可以是想象力推动下的哲学反思的一个诗学事件。而形象的逻辑性,看似散淡的,却又系在一起。假若相信了济慈的“由想象力捕捉到的美的也就是真的”,那么,就会认可:捕捉到的真一定会在想象力的催促下,抵达诗的美。同时,还请记住他还说过,“对一个大诗人说来,美感超过其他一切考虑,或者说消灭了其他一切考虑”,这就是所谓的“消极感受力”。可见审美是一个诗人的起源与终极的天赋。如此,进入写作,即便是面对丑恶与悲戚之境,最终的诗的完成必须是审美的归宿。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被鲁迅所诟病的一处就是看到一点就写。而成熟的写作,假若可以从一点写起,那或许证明着你的想象力令全部的记忆复活。诗虽是面对一个曾经的经验,起始于一个念头与句子,或一个场面与细节,但终究还是词语的从无到有,仿佛词语的空中楼阁的筑造,直到诗的显形。倘若能够践行“一首诗——因为没有人用诗句来说话,所以一首诗是用一种没有人用过的语言,来表达观念或者感受”(佩索阿语)是一个幸运。当诗从看不懂与不需要看懂的夹缝里穿过,似乎可以认定,与其说晦涩是诗的错,不如说诗为晦涩取得了一种合法性。诗乃意涵的膨胀与词语的涌动,水到渠成,不可为写而写。在词语的穿梭中,想象被雕刻,而不是思想。思想躲在角落里,窥视它们完成——这就是诗。诗需精细,那就要实现词语的精准。朗吉努斯在谈论荷马的史诗时,说到其《奥德赛》仅仅只是在讲述,没有了动作、冲突、丰富的感情与雄辩,称之为暮年特征。说白了就是语言不再具有张力。故而,在以后的写作里,要提防如此的现象发生。自然,情感总会隐于词语的深处,语言总会力求拥有最大的张力。同时,即便诗的发生是一瞬间,但在运思中总要让这种即兴的偶然屈从于诗性的必然,让诗句趋于最高的陌生化,以确保诗的完成。缘于写作的密度,深恐多则滑,故而每有起笔,都谨记于“起不孤,伏不寡”之学训,游弋于词语之间,便倾其所能而不敢懈怠。或许,诗来得太快,并非好事,那么就谨记史蒂文斯所说的“赤裸的诗,在对词语的统治中显示自身的想象”。那么,每每一首诗浮现的那个瞬间,定有平淡的句子,这时候只有留待以后的修改中,作词语的更换或改造,直至推陈出新达至诗性的峰峦——哪怕这样的修改让你绝望,那也是写作者的宿命。在某种意义上,诗人是属于诗的,一旦有诗意或词语到达,诗人便是一个记录者。而诗的发生皆有本事。诗贵在出独语,乃至毒语,而非心之毒,惟其诗性之需——尤其是在想象力撕扯与词语的相互扭曲下,诗趋于极限的变形,最终必是面目全非,故而,即便是在拟定的给予最亲密的读者那里,也可能会是一场诗性的误会——误读——这几近于诗的幸运,却是诗人本意曲解的悲哀。在现代诗里,第一人称的出现原本习以为常,而第二人称的登场似乎也有必要,记得詹姆斯·伍德说过,叙述大多是第一和第三人称,而第二人称“成功的例子屈指可数”,而他接着说“任何其他的东西,就不那么像叙述了,而大约更近乎诗”,这里,无疑意外地为“你”在诗里的出场开辟了新的路径。而在所写的这些诗里,“你”已暗度了“我”的陈仓——意在跳出“我”之境,从而进入沉思与“我”的反刍,这才是根本。是为手记。 庚子年四月,初九,于兰石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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