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黄州的月光,是一盅陈年的酒,初尝只觉清寒,入喉后却有火般的烫,直烧得人心头发颤。读懂这月光,便读懂了苏轼,读懂他在命运的惊涛骇浪里,如何把一身傲骨淬成温柔的光。 元丰三年的黄州,江水呜咽着拍打着岸堤,像在替被贬至此的苏轼鸣不平。他仰头望月,那轮月和千年前张若虚看见的、和他在汴京琼林宴上醉望的,明明是同一轮,可落在眼里,滋味却截然不同。昔日朝堂上,他是鲜衣怒马的苏子瞻,笔落惊风雨,敢为百姓痛陈新法之弊;如今却成了“罪臣”苏轼,被政敌从诗词里寻出“蛰龙”“斥卤变桑田”的字句,扣上“图谋不轨”“讥讽新法”的大帽。《苏子瞻学士钱塘诗集》成了刺向他的刀,无数奏章如利箭,将他射得满身伤痕。当皇甫之奉旨来捕他时,他正于湖州赏一幅古画,墨色山水还没看尽,官差的锁链已冰冷地缠上手腕。全州百姓涌来相送,质问皇甫之“堂堂官员怎能如犯人般捆走”,可官差们铁石心肠,只许他吃残羹冷饭,让他的儿子徒步随行,一路停审羞辱,妄图挫灭他的傲气。 在那些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刻,苏轼是否也同后来的我们一样,仰头望那轮孤月?月光泼在他身上,像一层薄霜,却又带着奇异的暖。他该是把所有的委屈、愤懑,还有对苍生的挂怀,都寄托给了这月亮吧。就像他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里写的“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那孤鸿般的身影,何尝不是他自己?可即便如此,他也未坠落到自怨自艾的泥沼里。 黄州的月光,渐渐把他的锋芒磨得温润。他开始研究黄州的土地,教百姓做东坡肉,在东坡的田地里躬身耕作,“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日常的烟火气,成了治愈他的药。夜里,他还是爱望月,只是心境已不同。那月光映着赤壁的江水,他便写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把胸中块垒,都掷进这雄奇的江山画卷里;他也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祝福里,有对亲人的念,更有对世间所有承受苦难者的共情。 黄州的月光,最终成了苏轼精神宇宙的一部分。它见证了一个才子的跌落,更见证了一个哲人的升起。那些政治漩涡里的徘徊,那些无孔不入的诽谤,没有将他撕裂,反而像蚕丝般,细细密密地织进了宋朝的文化长卷里,织成了独属于苏轼的、豁达通透的月光。 后来的人仰望夜空,看见那轮月,总会想起黄州的苏轼。想起他如何在人生的低谷,借月光浣洗灵魂,把苦难酿成诗意,把孤独熬成圆满。读懂黄州的月光,就读懂了苏轼——读懂他不是不痛苦,而是痛苦过后,仍愿对世界报以温柔;不是不绝望,而是绝望尽头,仍能从天地间寻得力量。这月光,便也成了我们精神的灯塔,在人生的风雨里,予我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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