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网络 你舍不下的那一片云彩
作者|陈染 人这一生,留下来的肯定比丢掉的要少,而且会越来越少。其中一些,让你如释重负,一别两宽,然后轻装前行;还有一些,你不想争,只想说“你说得对,理解万岁”,然后一笑而过,云淡风轻;偶尔也有一些,仿佛是专程赶来让你领略什么叫阴险与邪恶,给你结结实实上一课的;更多的一些,则是森罗万象,熙来攘往,点头之交,过目即忘;然而,世间百态中却也有另外一种,它深埋在血液中、沉淀在骨头里,历久弥新,萦绕不去,让人难以忘怀。 譬如家。 大约20年前,我和母亲搬到一处很高的楼房。那天我站在楼下,仰着头寻找自家高高的窗口。心想,这下可真是束之高阁了,上去、下来都不容易。 于是,自我安慰:每日双脚踏在那样一个高度上,想必思想定会更高一筹吧。 平生不喜欢电梯。一个闷闷的铁罐子里,有时恰巧碰上某领导,给你开上三个会,电梯也落不了地。而有时,圈了几个陌生的人,在半空中忽悠一下升上去,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赶上铁笼子闹脾气,把你搁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卡住了,实在恐怖。 有一次,我就赶上这种情况。那天,偏偏电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慌忙打手机往家里报告险情,可是电梯里信号太弱,打不出去,把我急得一个人闷在里面浮想联翩。想象着我在这方寸之内,氧气一点点被吸光,人将窒息,精神上就有点乱套。幸好,被关了十几分钟后,铁笼子忽然颠了一颠,又平滑地升上去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待电梯门一开,我便夺命而逃。有了这一次经历,我愈发不喜欢电梯了。 住到高层之后,我发现邻街汽车轮子的嗡嗡声,相比住在低层时候越发清晰。特别是在夏夜,比白天的响声还要嘹亮,仿佛马路就横亘在耳朵边上,十分夸张地铺展着夜生活的繁忙和现代化的步伐。说来奇怪,原来住在底层,离街上路面很近,倒是听不到多少车水马龙的声音。现在住到高层,离地面远了,车轮声反而大了。看来声音也是懂得辩证法的。正如一位作家曾经比喻过的那样,“一个人年纪越高,距离童年渐渐远了,小时琐屑的回忆反而渐渐亲切明晰起来”。 好在,不久我就习惯了,夜里汽车的唰唰声被我想象成绵延的雨声,仿佛空气里到处是雨幕,既清爽又干净。那雨的声音,一阵阵低沉徘徊,一阵阵又高亢密集,像极了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没有尽头地循环往复,人便沉浸在这没头没尾的节奏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房子倒是又大又亮。冬日的早晨,淡黄的阳光斜射进来,亮脆饱满地撒在黯栗色的木地板上,浓墨重彩的样子,人在上面移动,仿若走进一张静物油画里。我轻手轻脚的,似乎担心碰掉一块颜色。懒洋洋的暖冬里就多了一份精心。遇到夏季来临,木地板就显得有点暖色了,我便把家里的一些饰品、沙发巾和靠垫,统统换成冷色调。家具多为仿古的木质,造型也是做旧和现代的混搭类型。比如,旧货市场淘来的镂空雕花茶几上,摆放着从德国带回的洋烛台;旧社会那种煤油灯似的吊灯下边,是典雅的欧式餐桌;加纳的原始黑人木雕,摆放在线条流畅而变形的现代金属架上;浓郁的咖啡色书房里到处插满我从云南抱回来的麦黄色干花……纯粹的时尚或贵气,纯粹的老旧或洋化,都不是我中意的,而多元中那种丰富的混搭与反差,才是我想要的风格。 为了方便,我把自己的一套房子与母亲的那套房子打通,两套房子连成一片,浑然一体,很多的房门,像小时候看《地道战》的感觉,经常使我和母亲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互相找不见。特别是晚上,洗过澡上了床之后,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一件什么小事,懒得下床,就拿起床头的电话给母亲那边拨过去,然后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上一大阵。在一套相邻的房子里使用电话,感觉怪怪的,仿佛彼此住得很远。 有一阵,听说楼里五层有一户人家进了小偷,还伤了人,这一事件使我格外紧张,连续几天夜里都无法安睡。我和母亲商量,晚上两个人住到相连的两个房间中,彼此能够听到。那几日,我每晚入睡前都要在脑中预习一遍夜里醒来忽然见到小偷怎么办。我固执地预习了很多遍,还把哥哥送给母亲的一只檀木拐杖,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结果小偷也没有来,我心里就老不踏实,似乎小偷来了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其实,家里密封得如同一个硕大的铁笼子,别说是人,就连一只小鸟也难以飞进来。 大概我和母亲都有些孤僻,我们很少邀请客人来家里闲坐。有时候,实在太沉闷了,也会下定决心,打算约上一两位朋友,心里兴奋着筹备聚会的餐饮,整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到处擦着,甚至连卧室的门把手、卫生间隐蔽的小门闩,都不放过。可是,随着聚会日子的临近,忽然之间,我们觉得烧菜弄饭要麻烦一大场,心里还不停地设想聊天话题,实在是累人,终于临阵逃脱,放弃这个念头。然后深深喘一口气,安坐下来。这样的情形反复发生过几次,我们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懒惰本性,邀请客人的想法就越发谨慎了。 家里不能没有生气,我开始在阳台上大肆“发展农业”。在这远离乡土的城市高楼之上,我从花木市场里选购来散尾竹、变色木、荷兰铁、国王椰子、橡皮树、冬青、芍药、百合、瓜叶菊……我把阳台弄得集木坛、花坛、果坛、草坛、刺坛于一体,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观。 家里的厨房,也不再干净得不忍心做饭了。每天,这里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都热烈地搅合成一团,油烟袅袅,盛满人间烟火。常常在饭后,为了收拾残局,我和家人常常你推我搡,“谦虚地”称赞对方才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 书房也开始被我们肆无忌惮地摆开“战场”,桌上、沙发上到处散乱着稿纸和书籍。一些抽屉半开半合着,如同一只只话多的舌头。母亲那边还买来了画架、油画板、颜料,摆开了画画的阵势。一个外行却偏偏画意大发,有点吓人。那些工具家什也摆放得毫无规矩章法,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 桌上堆得太满了,有时候她会顺手把一只茶杯放在地上,不喝了也不想着把茶杯拿走,不嫌麻烦地绕着它走,仿佛茶杯就应该摆在那儿。 母亲画画的时候,由于比例问题,总见她拿着尺子侧着头,眯着眼睛夸张地量来量去。这哪里是画画,分明像个木匠或瓦匠。母亲果然“无师自通”,且“出手不凡”。画毕,她端详着自己的大作,号称要一万块钱卖给我。而且说,这个价位还是看在我们母女关系的情分上便宜了我。对于母亲的童心,我虽然窃窃失笑,却一向是大肆支持的。到了母亲这般岁数,能够没事找事、自得其乐,真是我的福气! 这样一来,满地都是她的画样草图,进入房间须跳着舞步才行。我心里不免有点烦。但转念一想,书房嘛,原本就是为了弄乱的。 我和母亲过分的民主关系,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有点像姐俩了。她经常是忙着什么自我陶醉的事,兴兴然地施展着手脚;我呢,则坐在自己房间里的电脑前,涂涂抹抹,阅读或工作。窗外下着雨,雨打在不知谁家的空调室外机上,乒乒乓乓地响,响得人不由得思念起某一处远方。 似乎,是雨天阻挡了脚步。其实,即使不下雨,也不一定有什么向往的去处。心里想着:哪一趟车,才是通往想要抵达的归宿? …… 此去经年,几次搬迁后,那个家已成梦中之境。曾经执意追寻的某些事物,如今回头再看,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自贻伊戚而已。那个曾经充满温馨与烟火的家,也已成追忆,成为永永远远的想念。我甚至一想,就会涌出泪水…… 现在的人,出生时大多在医院,离世时也大多在医院,家是你在人间驻足的中间地带;你蹒跚学步迈出的第一步,大多是在家里,你年老体衰能够自主迈出的最后一步,也大多是在家里,家是你跋涉远方的驿站。可是,不经意间,就抵达终点,快得犹如过眼云烟。 曲终人散时,茫茫人世间,只有家是你最后舍不下的那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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