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暑(伊凡·蒲宁)
晚饭后,他们走出灯火通明的餐厅,来到甲板上,靠在栏杆边站着。她闭上眼睛,抬起一只手,用手背贴着面颊,咯咯地笑起来,笑得那么妩媚大方——这个娇小女人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迷人。 “我一定是醉了,”她说道,“您是从哪里来的?三个小时前我还根本不知道世上有您这个人呢。我甚至都不知道您是在哪儿上的船。在萨马拉?不过,反正都一样。咦,是我头发晕,还是船在打转?” 前方是一片漆黑的夜空和星星点点的灯火。中尉拿起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我们下船吧,”他低声说道。“去哪儿?”她问道,好像吃了一惊。“这个码头。”“干嘛?”他没有回答。她又把手背贴在自己发热的面颊上。“疯啦……”“走吧,下船去,”他讷讷地重复着。“求你了……” “唉,随你的便吧,”她说着,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游轮靠岸了。马车夫把他们送到了一个旅馆。他们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服务生刚把房门拉上,中尉就猛地冲过去把她抱住,他们气喘吁吁地狂吻起来。那是他们多少年后都难以忘怀的瞬间;不论是他还是她,在他们的一生中,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早上十点,那个娇小的无名女人走了,她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当他央求她继续结伴同行时,她说道,“不行,您必须留在这儿等下一班船。要是我们继续同行,就会把一切都弄糟的。实话告诉您,我决不是您可能认为的那种女人。我大概是一时糊涂了。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我们都好像是中暑了……” 中尉爽快地答应了,他轻松愉快地用车把她送回了码头,又怀着同样轻松逍遥的心情回到了旅馆。不过,现在他有点异样的感觉。她不在,房间便显得和她在的时候截然不同了。四处都还留着她的痕迹,却又让他心里觉得空落落的。突然,一股柔情让中尉的心觉得一阵发紧,他赶紧点上一支香烟,在房间里踱了好几个来回。 “实话告诉您,我决不是您可能认为的那种女人……”言犹在耳,却已人去楼空。他想着她说过的话,泪水夺眶欲出。 她走了,已经远远离开了这里,大概正坐在四周镶着窗玻璃的洁白客舱里,或者在甲板上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望着远方水天一色的点点微光,望着伏尔加河无边无际的河面……别了,好吧,永别了。否则他们究竟还会在什么地方重逢呢? “我总不能,”他心想,“总不能无缘无故地闯到她丈夫、她三岁的女儿、她全家生活的那座城市里,闯入她的日常生活中去吧!”想到他再也不能见到她了,他觉得痛苦万分,想到他的余生没有了她就可能变得毫无意义,不由得一阵恐惧,万念俱灰。 “真见鬼!”他想着,站起身,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我这是怎么了?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说实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的确有点像是中暑的症状!” 然而,现在支配着他的却是一种全新的、不可思议的情感,这是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有出现过的情感。昨天他向她开口时自认为不过是逢场作戏,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他觉得应该让自己解脱出来,他拔腿朝集市方向走去。 集市已经开始散了,一切都显得那么无聊、荒谬。他又走到大教堂里去,人们正在那里吟唱着,带着一种恪尽了天职的感觉。后来,他又在一个长满草的庭园里流连了很久。 回到旅馆餐厅,他觉得舒服多了。他点了冰镇鱼菜汤。喝了几杯伏特加,他心里却产生了一种感觉:只要能再和她一起度过一天,哪怕明天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她已经完全让我神魂颠倒了!”他自言自语着,给自己斟上了第五杯伏特加。 现在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摆脱这突如其来的爱情?他突然一跃而起,向邮局冲去,脑子里已经拟好了电报的措辞:“我的生命从今至死,永属于你,任你摆布。”但是,当他来到邮局跟前时,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知道她住在哪座城市,知道她有丈夫和一个三岁的女儿,却不知道她的姓名!昨天,他曾问过她好几次,可她每次都笑着说:“你何必要知道我的真名实姓呢?”“该去哪儿?该干什么呢?”街上空无一人。鹅卵石路面上白茫茫地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远处,街道随着山丘越升越高,最后和没有一丝云彩的浅灰色天际融为一体。他耷拉着脑袋,眯缝着眼睛,紧盯着脚下的地面,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回旅馆。房间已经收拾过了,连她最后的一点痕迹都荡然无存!他在床上躺了下来,把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只觉得泪水从眼睑下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最后,他睡着了。等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夕阳已经在窗帘外投下柔和的橘红色余晖。他回想起昨天和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恍若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吩咐服务生叫来一辆出租马车,把他的行李拿出去。马车驶下山坡来到码头的时候,星星灯火中,那游轮正在飞快地向岸边靠过来,而游轮的厨房内也早已灯火通明,香气扑鼻了。不久,游轮便离开码头向上游驶去,向着今天早上她乘船离去的同一个方向。 在前方很远的天际,一抹夏日的晚霞正在懒懒散散地消失,在晚霞的下方,倒映在微波粼粼的河面上的五颜六色的余晖闪闪发亮,那些光亮不断地飘啊飘啊向后飘去,消散在一片黑暗之中。 中尉坐在甲板上的一个帆布篷下,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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